第七十四章：落叶

东方的天空渐渐的露出来鱼肚白，一个许多人都再也看不见的黎明到来了。远处的钟鼓楼上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一个小寺人低着头进了书房，在小安子的耳畔说了几句话后就原路返回了。小安子随即向赵政一躬身，平静的说道：“启禀君上，玥夫人诞下了一位王子，母子平安。”

“知道了。”赵政挥挥手，让小安子与其余宫人先退下：“韩司主留下，你们都出去，把门关好。百步之内不许有人。”

韩沙影说道：“臣恭喜君上喜得麟儿，”

“孤希望是个女儿，但这跟咱俩的赌约无关。”赵政无奈的笑道：“有什么事说吧。”

韩沙影赶忙道：“君上，公子腾被劫，有情报称他已经逃到了故都上板，欲自封为王另立门户，与朝廷分庭抗礼…”

“噢，我知道了。”赵政很随意的说道：“算下时间，小高应该已经把那头的事儿都给解决了。走，老韩你陪孤去看看玥夫人母子。”赵政虽然是一国之君，私底下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私下里经常称呼臣子为“老王、小高”之类的，大伙早就习以为常了。

赵腾怎么也想不到，辛辛苦苦了二十来年，这君临四方才仅仅一天，就又成了阶下囚。此时的他站在一群跪地求饶的软蛋中鹤立鸡群，怒吼道：“都给本王站起来，你们这些怂包。不准跪赵政那个窃国篡位的野种！你们只能向本王下跪。”

高溪楠饶有兴致的看他像个跳梁小丑般的上蹿下跳个不停，微笑道：“公子腾你不累吗？反正微臣累了。赶紧着跟我回云天去，等待廷尉府的判决。公子放心，臣决不会喑中下黑手，保证您安全的上公堂受审。”

赵腾叫道：“若不是你夜半三更放火偷袭，本王根本就不会输。还有你们，本王平日自认为待你们不薄，为何事到临头叛我！虎统领，你说！究竟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本王加倍，只要你杀了他弃暗投明就行。”他疯狂的叫喊着，点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许诺着那不切实际的封赏。

虎统领咬咬牙，说道：“公子你还是降了吧，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高大人给出的价钱，你真的是给不起啊！”

“好，你们都怕死，我不怕！赵政，你以为你嬴了吗？哈哈哈哈…”赵腾狂笑着手舞足蹈，冲向正在烈焰里熊熊燃烧的宫殿：“我没有输，我没有输！你也没有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哈哈哈哈…我们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成了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赵腾这话什么意思吗？唉哟，你别拽了！”杨天娇边整理着被小侄子给扯开了的衣领边问道：“唉，那姓高的，听说当时你也在场，就没听出来他话里头的意思吗？”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他那时领悟到了什么吧。”冬儿把小知秋抱过来交给碧桐：“孩子也许是饿了，抱回去叫奶娘喂喂吧。”

碧桐接过儿子就回屋去了。高溪楠说道：“其实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赵腾这话中的含意。直到后来我在回想整个北板之战的过程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个十分蹊跷的地方。那就是，我赢得也太轻松了。”

战斗还在继续。数万人就这么卡在一道不算高，似乎也不是很坚固的石墙前动弹不得。每一次进攻，都被里面射出来的箭矢，装了油的坛子甚至是生石灰包给击退。 才攻了一天的时间，就丢下了近千具尸体，还有一批批哀嚎的伤兵。却连一百个敌人都没有消灭，还真是个惊喜啊！

对方只有三千人而已。虽然他们都是装备精良的禁军，但是在三十倍于己的敌人攻击下，是不可能撑过这么久的时间的。吉温带着满腹的牢骚再再次组织进攻，我今儿个非得把你这堵破墙砸烂不可。

衣衫不整的进攻者举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拥簇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辆撞车向着大门冲过来。他们队形混乱，亳无章法，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真让人想不通，明明有精锐善战的三万步骑可以用，为什么要让这些囚犯和刑徒来王宫打头阵。

一个手拿着一把大砍刀、嘴里大喊着“打进去就有钱拿，有漂亮女人分”的家伙话音未落，一枝冷箭就收割走了他的生命和梦想。踏着满地鲜血和尸体，冒着箭矢的进攻者们拼命的靠向大门，那个惟一的弱点。当撞车终于碰到大门的时候，守军又故伎重演。数十个生石灰包和油坛子被抛了出来，然后就是火把和火箭，顿时惨叫声和烧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虚弱的甘凌玥看着枕边襁褓里的儿子，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连赵政来了都不知道。还是在先到一步的荣贵妃提醒下才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行礼。被赵政给轻轻的按住了：“别动，你身子弱，又刚生完孩子，要好好的休息。听话，把太医给你开的补身汤喝了，再睡上一觉。什么都别管，万事都有本王在。”

“臣妾知道了。”甘凌玥的声音低低的，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可惜她却看不到了。君上，我们约好的，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结儿女亲家。”话说完就在赵政的怀里痛哭了起来。

“会有机会的，”赵政安抚道。一直到甘凌玥喝了药，沉沉的睡过去，才和荣贵妃一起出去了。梅开二度的荣贵妃微笑道：“君上哥哥，如果我这次生了个公主的话，可不可以向她要个儿子当咱们的女婿呀？对了，外头还没有搞定吗？”

赵政抚摸着她那尚未隆起来的小肚子，说道：“你自己跟她讲去。差不多了，主角该上场了。”

荣贵妃在宫女的催促下，不耐烦的喝下了一碗安胎药，抱怨道：“真苦啊！我就想不明白了，都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国公爷了，荣华富贵亨用不尽，干嘛还要造反啊？”

“谁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呀。”甘凌云在宫人的指引下进了园子：“臣见过二位娘娘。”甘凌玥开心道：“哥哥你终于来了，快坐吧。先喝口茶，再给我们讲讲你的际遇。”

《逐客令》下第一批牺牲品，正是那些曾经联名上书反对的人。御史台那群狗来了个照猫画虎，只不过他们可比甘凌云等人要黑多了，一出手就是诛心杀招。于是乎又一场狂风暴雨骤然袭来。

这一下又有数百人丢官罢职。西昭的官署是天下列国中最为精干的，助国君统御万里江山和数千万百姓、处理各种事务的常设官员，不过才五六千人而已。而在云天王城任职的仅仅千余。一下子就空出来了三分之一的位子，自然是急需人手填补以维持整个官署体系的正常运转。

新上来的人很快就把位子给占满了，他们的背后是无比强大的儒道门人，试问谁又敢与之争锋。于是诸子百家就有一些人为了前程富贵改弦易辙，另一些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多半都选择了离开。自以为已经是天下无敌的儒道门人却早就把至圣先师留下的“君子和而不同”的古训给忘到了脑后，终于把手中写文章用的笔换成了杀人的刀。

讲到这里甘凌云感叹道：“还是君上高明。我们这些人，表面上是被贬斥了，实际上是天降大任于斯人。要成就大业，前提是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直到那个时候，大家才明白君上的良苦用心，和那个隐藏起来的对手真正的阴谋。”

“什么阴谋？”杨天娇紧张的问道。

“复辟！”

安抚好甘凌玥，待她睡着了之后，赵政吩咐荣贵妃母子也留下，那里也不要去。然后又令小安子带上侍卫守住婉华苑，仅仅只带了韩沙影和几个寺人往战斗仍然在激烈进行中的镇定门去了。远远望去，高大的红漆木门在敌方撞车强大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却仍然顽强的不肯就这样子倒下去。

又打退了敌人的一轮进攻。禁军将士们抓紧时间，修补损坏的器械工事，救治伤兵。赵政脱去了那一身冠冕袍服，露出来穿在里面的铠甲，叫一声：“老韩，上来帮忙。”就和众人一同投入了紧张忙碌之中。

一夜的相安无事后，迎来了真正的战斗。叛军获得了两万真正能打仗的精兵的支援，又重新发动了进攻。在前一日与那些被金银和美女忽悠来的乌合之众的一番交手，禁军死了十九个，伤了六十三人。他们却斩下了约一千个脑袋，和几千条胳膊和腿脚。他们士气高涨，磨刀霍霍，打算再大干一场。毕竟禁军拱卫王宫，根本就没有机会上战场杀敌立功改换门庭。现在是老天爷开眼了，谁都要为了自己和家人将来拼一把。

战斗从日出开始，一刻都没有停歇。很明显对方换掉了吉温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叛军让那些从大牢里和刑徒营中放出来的人打前锋，用他们的命来消耗敌人的弩箭等各种守城器械。广场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尸体和将死未死的人，哀嚎呼救声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就在自己人的脚下化成了肉泥。那些贪小便宜的乌合之众终于崩溃了，开始不顾一切的往回跑。

身后的死神挥舞着镰刀，在肆意的收割着人们的生命。被派来督战的百人长喝道：“都不准退，冲啊，杀完他们。”士兵们挺起长矛，架好弩箭驱赶着人们往上冲。有的人横下一条心，横竖都是死，杀一个赚一个。更多的人则是在想方设法的找能够逃出生天的路径。

入夜，战斗停止了。赵政这边的三千禁军伤亡了四分之一，能动弹的还有两千多点儿。但他们留下了八千叛军的头颅，人们把那些头挂在墙头，吓跑了对方不少人。这能从攻击的猛烈程度上看出来。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好处在于对方的兵力变少了，会给己方更多的喘息时间；坏处则是敌人会变得愈加疯狂，因为他们只有拿下王宫，完全的控制中枢要地，才有摆脱被动的可能。生死成败，就看谁能熬过明天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人！”士兵们一跃而起，警惕地盯着下面。来者是一个坐在四人抬轿辇上的老头儿，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远处的叛军阵中响起鸣金之声，队伍闻声后退了约一舍远。轿辇平稳落地，老人中气十足的说道：“老臣求见君上。”

“有劳老国公惦记，赵政在此。”墙头上的年轻君王朗声道：“政未曾亲身向老国公贺寿，望乞恕罪。”

“君上折煞老臣了。”容老国公拱手向天：“今日老臣特意前来，有一谏言请君上采纳。”

“愿闻其详。”赵政挥手阻止了想用冷箭射杀老人的士兵，淡淡的说道。

容老国公直起身子，问道：“老臣请问君上，何为我大昭立国之本？”

赵政说道：“老国公是在明知故问。大昭的立国之本，就是当年成王师夷公与季君定下的不变之法。这乃是大昭一统天下，建万世之基业的不二之选。难道你觉得本王说错了吗？”

“君上没有说错，”容老国公平静如水：“但也没有说对。老臣承认，成王季君之法的确是让我大昭国富民强，傲视群雄。但却也有着莫大的隐患。若不及早改正，恐在十数年间，就会有亡国之祸。”

原来这就是你的狼子野心！赵政心中恼怒，却把这怒火深深的埋藏起来：“所以老国公今日带着这么多人逼宫，还支持赵腾另起炉灶与本王分庭抗礼。不是为了复辟，是忧心大昭国运的忠臣之举啦。真有意思，本王姑且就听听你的理由，权当是听个笑话。”

老人哈哈一笑：“笑话？君上可真会开玩笑，虽然一点儿都不好笑。老臣可还记得听长辈们讲过，那年变法的时候，第一批受到新法影响的，就是我们这些老世族。可我们没有怨言，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

“但现在这个家又出了问题。新法以战功做为晋封爵位的惟一标准，连年的对外征战，诞生了一大批新的贵族。这些依靠军功上位的人，根本就是一群不会治国理政的武夫，国政大权落到了那些被《求贤令》吸引来的外人之手。他们虽然有经世之才，却没有当年季君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公心。凡事都以私利为先，一群尸位素餐的小人！”

“昭人以武立国，素来鄙视文人。可是马上能争天下，马上能治天下吗？不能！所以我们必须师夷长技以制夷，就像当年效仿列国变法一样。适才君上所言，成季之法万世不移。错矣！大错矣！这个世上本无不变之法，只有顺势而为方成大道。”

赵政沉默不语。身为一国之君，他何尝不明白这话里的含意。但现今的形势，二次变法谈何容易？且不说成季之法已经深入人心，朝野百姓且奉若神明，哪怕改动一字一句也要冒极大的风险。而且那些受益于新法的人，更是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这样一头不受任何力量控制的怪兽，又有谁能像季君那样的魄力和手腕摧枯拉朽重整河山！

“所以你就把腾弟拉出来，取本王而代之。”赵政嘶吼道：“你就想把他扶上位，做个有名无实的国君。尔等在幕后操盘，事成则坐享其功，事败就让他当替罪羊。真是好手段呐。”

老人摇摇头，说道：“赵腾那人，私心太重了。他被阳氏所惑，一心只想有朝一日大权独揽，是不会在乎江山国运和百姓死活的。真正能拯救这个国家的，只有一个人。”

远处传来阵阵的喊杀声与呼喝声，叛军的队伍在松动，溃散，但容老国公却岿然不动。显然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今日老臣命归九泉，希望君上记得我的话：世间无不变之法，人间无圣贤之人。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老夫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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