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刚刚散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化成了露水而后凝结成冰,来证明曾经的存在。一辆牛车从尚有积雪未被清理干净的石板路上缓缓行驶过来,白发苍苍的老车夫望着那高大华丽的门楣,上前打听道:“这位小哥,为什么要在这门上挂白幡呀?”
那腰间系着白布条的年轻人转头说道:“是荀老爹呀。昨儿个,俺府上的主人不幸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日头尚未到顶,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目力所及之处,百姓们披麻戴孝,带着祭品把整条大街都挤得是水泄不通,还在路边搭起了一座又一座祭棚。管事听完门房报的消息,赶忙带着府里的众人出来。强忍着悲痛一边向百姓们道谢,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大家伙赶紧散了。劝了半天,没有一个人愿走。人人都说:“殿下她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大恩,您就行行好吧,让大伙送上一程。不要让她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了。”
公主府的人实在是拗不过大伙,也就不再坚持了。但还是婉拒了众人进府瞻仰公主遗容的请求,转头就把大门关了,谢绝一切访客。过了约一个时辰,阵阵越来越大的喧闹声惊动了正在布置灵堂的人们。管事便叫了一个人:“你去外头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客人来访,就请他们回去吧。说话客气些,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那人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惊慌失措的跑了回来,叫道:“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赵政站在高高的宫墙箭楼上,任凭狂风暴雪迎头袭来。下面的宫门前,三千禁军刀出鞘、箭上弦,如临大敌。禁军对面约十几丈,数以十万计的男女老少沉默地守着。在他们身后的高墙上,一块巨大的白布挂在那上头,上面还有一个斗大的“冤”字。两帮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沉默中带着压抑,凝重的气氛甚至让飞鸟都不敢稍做停留。
“既然有了孩子,就不要上来吹冷风。”他头都不回,光凭脚步声就知道了来人是谁:“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甘凌玥推开洛儿,努力顶着风雪走到赵政的身边,说道:“我不走。不管今天发生什么,玥儿都要和君上一同面对。”
对于旁边的姑娘,赵政心里是五味杂陈。她是上次选秀时被召进宫的。那是他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单纯就是为了堵那些成天让自己充实后宫、生育子嗣之人的嘴巴,才很随意地留下了她的牌子。那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再后来因为她向自己求情,希望他不要贬斥她的兄长,违反了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被罚入永巷后,很快就被赵政给忘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自己那个小妹妹为了她,专程进宫来和他吵架。赵政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把人给放了出来。
时间长了,他慢慢的习惯了她的存在,也开始发现她的好。甘凌玥文采斐然,性子绵软实则坚强,又善解人意。赵政开始关注她,宠爱她,也在利用她。就像这次长公主被人弹劾,赵政就是靠她把消息传给杨天玄,间接提醒王妹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以甘凌玥的冰雪聪明,明知此举是在冒险,但她别无选择,必须要冒这个险。这都是为了自己在世间上最好的朋友和亲人!在这一刻,赵政突然觉得,她是个值得他珍惜的好姑娘。所以当他听到她怀孕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与知道荣贵妃怀孕时是完全不一样的。赵政伸出手臂把甘凌玥抱住,感受着她腹中孩子的悸动:“好,我们一起面对。”
“君上,臣妾有件事,”甘凌玥仰头凝视着男人的眼睛:“我知道,在您的心里有一个姑娘。如果这次的难关能过去,您就把她娶回家吧,好吗?”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的死竟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波。也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一股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和忽视的力量。于是乎,由御史台领衔,百官第三次集体联名上奏。要求赵政下诏书,一则是褫夺慕妃雪长公主的封号,并定下她欺君罔上之罪。二来就是要赵政下《罪己诏》。
这已经不需要赵政操心了。因为那些人早就替君上拟好了诏书,联名上奏那天就以赵政的名义发了出去。老百姓哪里知道这中间的弯弯绕,一看王书把长公主殿下抨击的一无是处,顿时就炸了锅。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尤其是那次由贴票引起的挤兑狂潮里因为她才不致于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那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人间仙子。群情激奋下,不知是谁先喊出了“今上无德,当退位让贤”的口号,鼓动老百姓们聚集到王宫前请愿。要求赵政退位。
更有甚者,有人四处传播赵政非王族正统,乃是先太后与他人所生。先太后在嫁给先王之前,曾经是老相国韦如的侍妾。先王对其一见钟情,韦如为了拉拢他,大方的忍痛割爱。先前一直就有传言说那女人隐瞒了自己早就有了身孕之事,现如今这早已经被人给遗忘的差不多了的事情又一次浮上水面,便成了先太后和老相国祸国乱政的证据。一众王族人众与勋贵世族多半信以为真,也加入了反对赵政的行列。纷纷上血书要求他让出大位,给他们眼中真正血统纯洁的王室中人接掌。
四面楚歌的赵政对此是嗤之以鼻,任凭对方怎么咄咄逼人都毫不退缩。他拒绝承认那《问长公主罪书》和《罪己诏》,并下了《自辨诏》逐条驳斥对手的诬蔑陷害。还下了严令,传播谣言、惑乱人心者一律杀无赦。短短几天就抓捕斩杀了数百人。这种以杀止乱的强硬手段被人硬是给说成了“心中有鬼,狗急跳墙”,不止没有把局势给稳定住,反倒让市面上更加混乱。
韩沙影在郊外一直呆到子时前后,才敢入城直奔王宫急驰而去。沿途一片狼藉,到处都有激烈战斗留下的痕迹。时不时还能看见有人或追或逃,那是官兵在搜捕暴民和匪贼。他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才这么几天的工夫,这天下第一大城就繁华落尽,甚至化成了一片恐怖的修罗场?
现在可不是感概的时候。韩沙影伸手摸了摸系在背后的铜管,那里面的东西才是最要命的。本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呈送给君上,却在早上进城时莫名其妙的被人给围着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跑出来。什么情况?那些平时都遵纪守法、畏惧官府中人的老百姓,今天怎么敢抄家伙和官兵当街动手?
一路直冲到王宫附近,韩沙影打发走众手下,确认安全后,下马奔进了路边的一个小杂货铺子里。这是潜龙台的一处紧急情况下才会启用的接头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因为这里有可以直通王宫君上书房的密道。韩沙影打开了墙边的一个大柜子,在墙壁上拍了几下,一个洞口出现了。等他钻进去后,墙壁立到恢复原样了。
曲曲折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约一柱香左右,头顶上出现了一个两尺方圆的口子,韩沙影满身尘土钻了出去。他捧着铜管,粗声说道:“君上,旧都生变!”
“知道了。”男人面向挂着天下山水图的板壁,声音低沉:“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君上…”
“什么都别说了。你来的正好,玥夫人她要生了。咱俩打个赌,是男孩还是女孩?选一个吧。”赵政的语气中充满了轻松和豁达,听得韩沙影冒出来一身冷汗。他有些语无伦次:“臣、臣…选公子。”
赵政大笑道:”那孤就选公主了。如果你嬴了,可以向孤提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孤胜了也一样。等着吧,胜负自有天定。”
夜已深,一队轻骑迎风矗立在高高的山岗上,俯视着下面的那座灯火阑珊的小城。
说它是城市,不如说是一座堡垒更准确。这里就是西去曾经的国都上板。那场改变了天下运势的大变就是从这个小地方开始的。当年上板离被代尚人强占的崤山仅仅五十里,是那时的国主戎公率人修建的。上板所在之地据守于往来东西的必经之路上,进可攻列国,退可护本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兵家必争之地。戎公迁都于此,就是要夺回崤山故土,以复曾经的霸主荣光。
二十年后变法大成,昭人不止收回了故土,还从敌人夺取了河川三百里的土地。代尚被迫迁都大璇玑,同时西昭也迁都于齐聚天下灵气的云天城,一举成为了天下举足轻重的大国。而旧都上板的居民大部分都迁去了云天,只留下了五千卫陵卒守卫着安葬在这里的历代先王与宗室重臣的陵寝。
现如今的上板城又找回了那失落了百余年的精神,一种傲视群雄、惟我独尊的气韵。这一切都是拜一个人所赐予的,有了他,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隐忍了近二十年,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和接受的代价,终于坐上了这个位子。可惜你再也看不见了。赵腾斜倚着那高高在上的黄金椅子,一口喝干了手中陶瓮里的酒,说道:“你拥立我为大昭之主的条件是什么?废掉季君定的新法吗?”
“非也,非也。”用大兜帽遮住头脸的老人慢悠悠的说道:“那么做没有好处,没有人希望大昭回到那个穷困潦倒的模样。我们只希望您能承认并恢复属于世族的荣光,这个事儿对您不难,就是一句话而已。”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赵腾心中冷笑,你们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些本就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好,我且先应下来。他日大事一成,兑现不兑现承诺,还不是我说的才算吗。赵腾便转移了话题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听说这次前辈只用一个女人就把赵政给逼到死路上了,果然高明,只可惜那个姑娘,挺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他以前在祭天坛见过她一面,经常会想起来那个俏丽的影子。如果我们不是敌人,倒可以好好谈谈。
蒙面老人冷哼道:“一个弃子而已。老夫既然上了这棋手的位置,是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死活。棋子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更别想妄图凭一己之力颠倒乾坤。那样只会死的更快,没有例外。”
老人赤裸裸的威胁让赵腾有些不快,但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没有和对方撕破脸皮的胜算:“算了,不提这些了。你只说,我什么时候能登基为王?”
“现在。”老人说道:“君上如今是众望所归,赵政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所有人的支持。一个身世不明不白的人,是坐不稳王位的。正所谓三人成虎,假话重复说上千百遍就是真话。而真相到底是什么,没有人会在乎。”
“那本王就静候老前辈的佳音了。”
火焰如滔天洪水般在原野上奔腾汹涌,无情的吞没了一切试图阻挡它的障碍。长枪如林,飞箭如雨,人与人猛烈的碰撞厮杀。上板城外的整片原野都陷入了血与火的洗礼,宛如一座修罗地狱。
五万名来自王城的精锐步骑以百人为一队,排列成一个个方阵抵挡敌人那连绵不绝的攻势。无论敌人如何向王城军攻击,都只用两万步卒与两万弓箭手在原地结阵,以强弓劲弩和八尺长枪将他们击退。敌军败退溃逃之时,王城军也绝不出阵追击。一通鼓罢,又是一声锣响,战场上又一次暂时的安静了下来。
五百名王城军士卒带着数十辆牛车,车头插了白旗缓缓来到两军之间,开始仔细的检视地上的人。凡是发现还有动静的,就抬上牛车送回己方救治,不论敌我。死者也被尽数收殓,运送到王城军的背后摆放好等待安葬。看得对面的上板军官兵目瞪口呆,有些聪明的,已经丢了武器和铠甲,悄悄地溜走了。
打了大半宿,折损了五千多人,才搞清楚对方的身份来历。上板军统领看了看精疲力竭的手下,又看了看远处有条不紊在工作的敌人,顿时觉得急火攻心,指着对面的小山头吼道:“尔等卑鄙无耻的混蛋小人,不敢与我决一死战,只会偷偷摸摸的使这种动摇我军军心的雕虫小技让人笑话。”
对面山头上飘过来一个悠闲的声音:“虎统领此言差矣。自古兵战之道,向来都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更何况两边都是同袍兄弟,皆有同室操戈之理呀。”
“你…”虎统领顿时哑火。还没等他缓过来,又吃了一记闷棍:“不好了统领大人,马千户带着他的人投敌了。”
“给我杀光这些助纣为虐的乱臣贼子,冲啊!”当愤怒摧垮了最后的理智,剩下的就只有不顾一切的冲动了:“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冲?勇猛善战者厚赏,违令怯懦者立斩!季君定的规矩,你们都忘了吗?”
还是没有一个人动,大家伙都迷芒又不安的在窃窃私语。那个声音还是不变的从容不迫:“虎统领此言又差矣。季君之法重奖善战之勇士,但那是用来对付外敌的。现在你们是在造反,难道就为了那点不知道能不能到手的‘封赏’而误了自己的性命,还要搭上父母妻儿和兄弟姐妹的性命,值得吗?”
但这并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人常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季君的大恩大德岂止滴水涌泉可比的。在场的诸位兄弟难道要学当年的那些人,宁可做他人之鹰犬,吃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还是拼上这条命,为自己,为家人搏一个荣华富贵。高某人就等上你们一柱香,自己好好想想吧。来人,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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