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近来，本上神与帝座商议好了，带上饺子去凡间游历一阵。

帝座下凡，是为了复周身剩下的三成功力，而本上神，正巧也赶上了历练之期。于是，便相约下了凡。

天上正冷，地下却正巧逢上正月十五，是年，是个寒冷的春。

与上一回在凡间，那个正月十五，已过去了近乎百来个年头，可本上神没有忘记，亦没有再与什么人说起。

至于那一桩事，仙官写史，落笔也只有十几个字，将之称为一段不明不确的归隐，以至于后世了解的事儿，说的是月娘于庆元年七万六千年，归隐于浮玉山脚下。

但本上神，不可能归隐于浮玉山脚下，而是在凡间，与心上人成了亲，与心上人有了小饺子。

本上神想的只是，哪怕记忆被洗一遍，灵魂却还是那个我爱的人。

有许多的神仙去捞，也堪只捞了一个虚影来，并没有知道什么，可见，这个仙官是个能人，将后面的事处理的不错。

第一天到凡间，帝君对于这，其实并不大熟悉，是本上神与饺子领着他走的。

日落青山后，暮色染琼枝。

青楼之中琵琶声欲迟，几百年未曾下凡，愈发的发现，凡人在起名字这一点上，其实有些废柴，远不如当年在东濮时的品位。譬如，一个楼底下种了红艳艳的梅花，便称作赤楼，而另一边的楼下，种了一排绿油油的芭蕉叶，便称作是青楼。

这青楼，却并非印象中的那个，而是一幢建的绿油油、旁边种的花草也是绿的青楼。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这青楼。

帝君他老人家不厌其烦，一下了凡，便央求着本上神，带他去四处走走，本上神也不厌其烦，买了三杯甜梅子汤，三人躲去了茶铺。

凡人有一句谚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本上神从前读这一句谚语，觉得这一句颇有道理，但眼下这个光景，实在觉得，这一句谚语不大衬景。

本上神、帝君、还有饺子三人行，饺子乃本上神的女儿，不可能是那一个恩师，至于帝君，他一向和本上神讨要在凡间什么地方好玩、什么东西好吃、什么茶好喝。

所以，这个恩师，只能是本上神担着了。

住在青楼的客栈，干干踩在祥云上站了一天，腿脚酸疼，本不那么想出门，但因那一群绿油油的小丫鬟，在楼中舞着水袖，实在晃得她头晕，又有帝君相约，便一概被拉了出去。

支开窗，外面月色清欠。

几百年不见，当年的茶铺仍立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改的更好看了一些。

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舍房，一明两暗。又走了几步，铺中，都是合着地铺打就的床几椅案。

她一向喜欢坐在靠窗边，便带了饺子和帝君也坐在这。

本上神一向风流，而又不拘小节，一杯茶让自个儿给暖的温热，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便一口气喝下肚，一滴也不剩下。

他一双眼将本上神，从头到脚扫个遍，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拧着一双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这么不拘小节，你还真是个特例。”

饺子一声笑出，越想越好笑，干脆捧腹大笑。

而引发了这笑的帝君仍神情平静，既没有不安，也没有因为饺子在大笑而感到懊恼。

饺子笑了半柱香，好容易忍住笑，本上神拿起绸扇，用扇子敲饺子的头。

“你这小孩，可真敢笑啊。”她说道。

帝君看了一眼，没有出来解围，任着宋析纯敲上去，一把折扇一个少女又能有多大力气呢？

“我这么好让人喜欢，娘亲怎能揍我呢？”饺子吃痛，闷哼了一声，捂着脑袋。

“你怎么就很好让人喜欢了？”她接着说道，又咳的一笑，“你这大病我可不吃，这话，连我那自诩为举世无双的三哥，可都没敢说过呢。”

“帝座，为什么要看着不帮忙，任由娘亲欺负我呢？”饺子微微抬头看着他。

帝君没什么反应，只是添了一杯茶，放至她的面前，道九万岁正是窜个子时候，天上许多的小仙，比她要高很多，得抓紧补一补。

他那一张脸笑成那个样子，真是十分要命。

“本上神如何说，也是和帝君一辈，自洪荒诞生的神，本上神不偏不倚，刚好九万岁，矮我承认，但补一补，实在是多余了。”她不待帝君答话，就接着说道，“年纪大了，补了也无用。”

帝君握着茶杯的手一顿。

本想着为她添茶，想到此处，收回手亦盈盈然笑了回去：“上神的意思，是在嫌弃本君老了？”

她颤了一颤，没说话，心道，他的这一声上神，我实在不敢受了。

良久，宋析纯抬头望了一回天，道：“哪里的话，本上神与帝君算是平辈，帝君要是老了，本上神呢，也半只脚踏入棺材中了。”

与其说出来吃茶，还不如说是出来，与帝君他老人家斗智斗勇，堪堪的，斗的本上神脑壳疼。

后来，从那天晚上，本上神与饺子都与帝君住在一处宅中，宅中分东西厢房，本上神住的，便是这西厢房。

从天上带下来的小仙娥来报，说过几天，在凡间的西荒有道法会，帝君一心想要上神多一些学识，便下了帖，邀上神去一览各位神仙的风采。

她一向对于这一些事，并非那么的热衷，本想着拒绝，但出于那小仙娥又道，说道法会上的佳肴是九重天上数一数二的，于是，宋析纯又给应了下来。

今日这趟集赶得好。

不多时，东南西北四个市都晓得，有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带了一个美娇娘，又带了个小娃娃，在城中颇如一道风景线，那白胖胖的小娃娃，唤那个美女子作娘亲，唤那男人作父君。

凡间自从东濮遭灭顶，再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征战事儿，太平久了，连本上神带了饺子和帝君走在长街上，也够这些幼童、妇人嚼几天的舌头。这厢得了这件八卦，闲不住的凡人，觉得见到这一桩八卦很是稀奇。更有几个摊贩，见到帝君从摊前走过，很是热情的多送了几条鱼给他，呵呵道：“小娃娃还小，五六岁的模样，正是窜个子的时候，须多吃些鱼，先生可别客气。”

饺子欢呼一声，谢过帝君，见那个女子的模样，走了几步开外，还与帝君说，那个姐姐送了几条鱼，但是她的眼神里，竟全是父君。又说，她想要和娘亲争夺，父君不能和那个女子说话。

本上神看着这一场景，觉得春风得意。

心中不禁感慨，长的俊好处可真不少，连着在集市上逛，都能凭空被送几条鱼，这几条鱼正巧能拿回去给饺子补一补。

“这几条鱼拿回去，给你二人补一补。”她笑了一笑，又道，“不过我并不会下厨，所以说，这个汤，还须你来炖。”

帝君拿过几条绑在一块儿的鱼，向着她白了一眼，又一手牵过饺子，轻声问一句难不成你来炖？

也是。

本上神呢，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下厨这一桩事，更是难上加难。

帝君又走了几步，朝后看了一眼本上神，又对着饺子笑道：“娘亲一个人看着你不容易，回去了，第一碗汤要盛给娘亲。”

饺子摸着头憨傻地笑了。

他们这一唱一和得她甚莫名，只得跟在后面，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再叹了一声。

待回到宅中，饺子在外面吃果盘已吃到打嗝，本上神良心发现，正贤惠地拿了把笤帚扫地上的果皮。本上神扫完，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与帝君道：“你去小厨房吧，我给你打下手。”

帝君转过身来，问道你会什么，她想了想，慎重道：“我会给你打下手的，不会留你一个人在小厨房。”

还没有等本上神再开口，帝君找了几瓶小料，又道：“你不会烧菜，去了也是白去。”

“给你添个柴烧个火，我总会吧？”

话刚说完，帝君便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帮着偶尔搭把手。他老人家啰嗦，又想吩咐什么，话还没吩咐完，便被本上神拖了往灶间走：“不用怕，我在旁边看着，一定不给你添乱的。”

他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嗯了一声，便转身去烧柴火去了。

丫鬟与本上神熟悉，苦着一张脸，抱了笤帚立在一旁：“上神，你老人家明知道……”本上神闻言，作了一个“嘘”的手势，宽慰丫鬟道：“别怕，帝君他老人家又并非白骨精蛇蝎精，断不能吃了你的。”

有了本上神的话，她才不甘不愿地入了灶间。

帝君正生柴火，天气冷，木材难免不好钻，于是，他老人家便捏了个诀，那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了。他一边烧水，一边坐在桌旁，一手托腮看了她半日，低低笑道：“这等小事，明明可以上神来做，何必谴了小仙来做呢？锻炼锻炼身体，正好。”

“帝君如果不介意，那本上神可以将这个机会让给你。”宋析纯喝了一口茶，一边懒洋洋地笑道。

茶杯往桌上一磕，嗒的一声。

他似笑非笑道：“你或许误会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要你捏个诀，将地板弄的干净一些。”

她哦了一声，果然顺着他的意思，捏了个诀。

做饭这个事，费的是时间、食材、以及人，本上神从未做过饭，只烧过姜汤，炖过粥，所以没有这个福气体验这般感受。

帝君在一旁切菜时，本上神在看话本子。

帝君在一旁炒菜时，本上神在看话本子。

帝君将菜端上桌时，本上神依旧在看话本子。

由此，循序渐进。

“你来，尝尝味道如何。”

宋析纯正预备欣欣然应了，灶间却突然传出来“嗝”的一声。

她站在帝君身旁，手上还端了一碗稠粥，帝君一转身，扫了一眼桌上的空盘，幽怨地看着她。

本上神哑了半晌，探过身子与帝君商量：“左右我家饺子呢，已吃得打嗝了，我和你是成年的神仙，不吃东西虽说倒也不打紧，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又转身凛然看向菜盘子道：“所以没忍住，我给吃了。”

帝君端着一盘炒青菜拱手：“那你是不是该将这一盘也吃下去？”

本上神没说话，摸着肚子半躺在一张竹椅里将他看着，翻个身，小声道：“这不用了，帝君您太客气了，炒菜辛苦了，我给您倒一杯茶喝。”

闻时礼觉得，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真是神奇。

近来有一些嗜睡，吃过了晚膳，本上神便躺在一张竹椅里，翻了个身，呼呼大睡。

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嘈杂声，她想，一定是帝君在与饺子玩耍，但谁知道万事难料，一醒来，二人便给了一个惊喜给她。

这个惊喜，可并非寻常的惊喜。

入眼的是一摊灰蒙蒙的烂泥，再入眼的是饺子的一只小脚，最后入眼的，是帝君他老人家，正坐在那一摊烂泥旁，与饺子玩泥巴。

饺子身上那一身来时穿的藕色窄袖，已沾满了泥巴，连着头发、脸、脖子处也没能避免。

“你从前没带过孩子么？”

“本帝君何来一个孩子？”他反问本上神。

宋析纯呆了一呆。

不错，帝君他老人家说的有道理，但只是过了三个时辰，闭眼之前还活泼干净的小团子，眼下已成了一坨泥巴，说的明白一些，是成了一只泥娃娃。

“我不管，饺子你带的，你得给抓进去洗干净了，否则我可不要了。”她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地看向亲生的女儿饺子。

饺子见状，嘴巴长成一个圆形，立刻伏到帝君的膝头假哭：“呜呜呜呜呜，娘亲是坏人。”

帝君没有立马起身，而是拍了拍饺子的背，安慰道：“本帝君也没有办法，走，去澡堂洗一洗，否则，娘亲今晚真要将你我二人给丢出去了。”

“没事，父君你买一张草席，我和你一块儿滚出去。”饺子拍拍手站起来。

“你想睡外面，我可不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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