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脱夏,十月入秋,天边滚滚祥云,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九重天上的周砚仙者与云姑娘的大婚,在仪纯上神与天君的漫长斟酌下,历经半个月的艰苦卓绝的商议,终于在这一年年末敲定。
是个好节日,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
四海八荒早已在等待这一场盛典,预见多时,既是这二位的好日子,又是上神看好的人,依九重天的规矩,一定要办的极其阔。
上神身边的贴身丫鬟在妙华宫迎亲,浩浩荡荡地迎亲队伍,拐进了妙华宫的正门,连几万年避世不见的帝座和老凤凰也出现在了妙华宫。
这一场大婚,可谓是给足了二人排面。
妙华宫中间隔了一方砚池,吉时未到,一行出来的尊神,都安置在了池旁的古树下。
一列的活排场行至砚池旁,坐下之后,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并没有即刻登门的意思,队末的一列丫鬟很懂事,有条不紊地赶上来,张罗好茶座茶具,让几位尊神稍事休息。
风一声比一声老,温度一天比一天低,碧色萍苔覆满江水,秋风秋客秋送情。
天界的时礼帝座、新郎的好友命格神君,正百无聊赖地玩弄本上神院中的古树,他看了一眼依旧青葱的树叶,轻飘飘同立在一旁的帝座闲话:“赴宴之前,小仙听说,新郎与娶的这一个女子,都是凡人飞升成神仙的?”
命格其人,一向对于旁人的事上心,但在九重天,却能获得诸位的殊荣,原因并非他的地位高,而是因为,一有八卦,命格总是第一个知道。
抬了一个上午的轿撵,命格已经憋不住了,虽面上还是拿捏了一副稳重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八卦了起来。
见帝座询问,才缓缓道:“帝君所言非虚,两位新人的确来自凡间。当新郎官的那一位,乃上神在凡间的患难之交,说是护了上神许多年,又一心看中上神身边的云姑娘,如今,是唤做周砚仙者的。而那位新娘子,乃是上神在凡间的婢女,因仪纯上神迟早要归来九重天,十几年前,便将那个凡人婢女提携成了妙华宫的小仙娥。如今,那位小仙娥不过十九岁,上神还有提拔她做妙华宫掌事姑姑的想法,年纪轻轻,便如此受尊神的待见,但……从上神回来之后,也有些奇怪。”
小仙娥送来一盘果品,古树摇摆,落下许多枯黄参绿的树叶,趁着时间还早,肚子尚且还空着,命格拿了一块西瓜吃。
帝座在一旁,喝了口茶,似被撩拨得很有兴味,放下茶壶,眼尾含了一点儿笑:“什么奇怪。”
良久不见命格回答,帝君坐了起来,手一拂,案上一只茶叶瓶慢悠悠打开,裸出一包茶叶,散发出温润的油绿色来。茶叶虽少,却足以泡一壶新茶。
命格颔首,想了想,才又续道:“小仙其实早已听闻过上神的名讳,十几年前,上神醒来,一溜烟便去了凡间,如今的云姑娘跟在身旁,因是唯一的月神,很受尊敬,偶尔性子也养的骄傲一些,用世观镜下棋,还常捉弄人,这些全不在话下。但,”他顿了顿,“十多年前,上神下凡一遭,一去数十年,回来后不知怎的,带回一个凡人的躯壳,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性子竟沉稳了许多。听说,从凡界归来那日,上神便日夜守在妙华宫,未曾出过门,后来,听说那个凡人被葬在了东海,上神便每隔几天去一遭东海。这么循环着,一看,几年过去了,眼看着她也沉稳了,却……”
闻时礼道:“却怎么?”
命格没说话,摇了摇头,良久,才皮笑肉不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坚持自己生下了女儿,并向四海八荒昭告,说上神已嫁了夫家,夫君亡故,为其守孝九万年,不能再嫁。且听说这几十年来,她未有一日与其他的男仙有那一层关系,也未有一时耽误去东海看那个凡人。”
脚步声很快响起,纱帘下一刻便被挑开了。女子的模样在滚烫的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瑟瑟几响,花树分开。
门内钻出了一个少女,全身素衫,少女牵着红盖头的新娘出了午门,新娘手上捧着花束,由于盖了红盖头,看不见眼前的路,被搀扶着一步一步向前走。
帝君微微抬头,两人的视线便在半空中相会。
是一张精致得过分的脸,秀气,也含着稚气,看得出来还是个少女。
她立在远处,身着素衣,秀发如云,披于身后,眉如翠羽,肌似羊脂,胭脂点朱唇。便是一向不将美色放在眼中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实在美得过分动人了。
“小娘子来了。”
少女的声音,如泉水沁人心扉,清风中白衫微动,气若幽兰。
她却并没有察觉到,眼下不远处的帝君正在审视着她。
她看着新郎官的目光很清澈,也很自然,就像她遇见这个场面之前,她已经在家中练习了无数遍一般。她不在意地开口,打了个哈欠:“人竟都来齐了么?”
闻时礼尚未进妙华宫的门,这个人却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抬头时,神情一如最初,看起来专注,背后暗含多少冷漠疏离。他望住她,缓缓地说:“这是本座送的聘礼,给新人冲冲喜。”
“帝君,小门小户成亲,这可使不得。”她虽看不见其人,却闻得见其声,听见这一句话,她忙摆手拒绝,差点便要激动的将盖头掀起来了。
“既然是帝座的心意,便收下吧。”
本上神向闻时礼点了点头,上一回将他错认成了温小公子,心中尚且还有愧疚感,眼下,他又送来了贺礼,这个礼,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好。
她有了本上神的示意,便也不再拒绝,作尽了礼数,双手奉上收下了贺礼。
帝君从容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二人的大红喜服,展颜一笑,已不是过去的淡漠的眼神:“仪纯上神与本帝座,四舍五入打一平辈,你又是上神看中的人,送贺礼祝你大婚,于情于理都合适。”
“俗云谢过帝君。”
托了吉日的福,大婚上的一切,都操办的很顺利,新郎风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静,一对新人两只手在本上神的面前紧紧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唢呐声声。
“……”
算起来时光如水,已过了一百七十六年年,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看过了太多的过眼烟云,很多记得,很多只能模糊记得一点,却不愿意再说起来。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本上神一向畏寒,一至冬天,便觉得,只要不出妙华宫,冷风要找到袭击本上神的机会,就有难度。远方重云朵朵,化做细雪飘落大地,擦过枯木古藤,发出簌簌轻响,林中白梅盛开,一团一团挤在枝头,寒风里瑟瑟发抖。
门外,脚步声停下,墨发白衫的男子撑了把素色的油纸伞,定定立在朔朔飘落的细雪中:“小纯。”
本上神听见了动静,心中知道是闻时礼,但并没有立马起身,而是穿上狐皮大衣,又对冷冰冰的手掌呵了口气。
为何闻时礼眼下这么亲切的唤本上神,这一桩事,还要从大婚那一天,还有后几天的群仙宴来说起。
某一天,也便是大婚宴的那一天。
避世于九重天的几十年,其实算不上什么清静,但这十几年里,倒是很难得,没再想起温小公子,去东海的次数也少了,本上神觉得,我并非是忘记了他,只是将他埋在了心中。来到九重天,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看着帝座的模样,那一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也并未有什么其他感受,她真心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她因为他的一张脸,长的有十二分像那个人,于是,心中稀里糊涂的记住了很久。
后来有一天,当太晨宫里的菩提往生开遍整个宫围,簇拥的花盏似浮云般爬过墙头时,闻时礼想起第一次见到她。
那时,他对于她,其实是没什么印象的。一向好清净的尊神,除了八荒动荡、天地裂、以及日月替换,其余的,并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
虽被八荒之中的许多女仙追求,但大多数都没能记住,理所当然的,也就不怎么记得妙华宫之中,打着哈欠,问人都来齐了么的声音,和少女着了一身素衫,银铃般的笑声。也记不得,那个眉眼如画的少女,笑嘻嘻地送新娘出门,问一旁的命格:“小娘子来了,好看么?”
闻时礼真正对那个少女有一些实在的印象,是在云姑娘的婚宴上。
以及,后头几天的群仙宴上。
九重天之上的宴,设的又是四海八荒的群仙宴,天君出手办的阔绰,自然不比旁人。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有幸入宴者,不过五品之上的十来位尊神,并二三十来位仙者。
蟠桃园中,已经设好了桌案,放满了琼浆玉液,蟠桃果盘。
天君一向拿捏气质,宴上更是砸了许多的银钱,请了十几位戏子来,发束金环,绯色薄纱,在戏台上,腰肢柔软地舞着一双水袖。
蟠桃园中,斜阳透过枝繁叶茂的古树,直直而入,宴已行了大半。
本上神的酒量,算不得有多么的浅,但今夜,却尤其的浅,酒还没过三巡,便已有了半分醉意。
连走起路来,都颇有几分章法。
正欲放下杯子起身,却瞟见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繁茂的花簇后头,隐隐站了个白衫青年,正低头与命格交谈什么,双手负在身后。本上神今天抽风,看见了他,只想着留下来,妄想从他的身上,望出一些温小公子的虚影。于是,又闷闷地喝了几杯,歪歪斜斜地贴着墙角柱子沿儿,试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目光炽热,一点一点地投过去。
闻时礼靠着桌案,找了个更为舒坦的姿势,重新坐回座上。
今天群仙宴上,供的全是桃花酿,此酒虽入口清淡,后劲却甚是彪悍。本上神喝的那会儿,并未注意到什么,一心想着故人,哪里知道,以为喝的是什么果酒,觉得自个儿什么时候喝个果酒,也成了这般矫情,实在不像本上神的作风......
于是,便没有节制的一杯一杯下肚,反应过来之时,再站起身来,腿已软的不像话了。
伴随着熟悉的帐中香,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抬头,看到的是方才还坐在高台上的闻时礼,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宋析纯挪开脸上的酒壶,看到闻时礼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正巧与自己说话,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投出几分不舍,声音柔得几乎是平时没有的:“等你。”
一看到他,她一直没反应的脑子,竟然高速运转起来,一下想起他是谁,也想起自己是谁。
却是百年前的记忆作怪,几百年间的事,她瞬间一件也记不得,只记得此时应该还是在敬元王府,这个俊美的、有着一双清澈眼睛的白衫青年是温小公子,而自己是喜欢着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找到他的那个凡人少女。
闻时礼迟钝地望着她半天,问道:“你在等我?为什么?”
她觉得这一句话算作白问,又打量他半天,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见他右手里握着一串佛珠,疑惑地问他:“你忘记了吗?温小公子,是我,我与你已经成了亲,那一串还是我送给你的。”
闻时礼看了佛珠半天,又抬手给她看:“你看清楚,这是佛珠,并非你送给那个凡人的信物。”
手中的杯子有些松动,啪一声落在桌子上。话音落下,宋析纯微醺的脸,贴上他的胸腔,比画着给他看:“什么凡人,我说过了,我并非凡人,可是我想要陪着你...”
帝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同时他也难得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他也没有将她推出去。
怀中逐渐盈满了少女清甜的气息。
他盯着她良久,却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只是捡起杯子来。
一炷香之后,帝座发现了一个问题。
再凑近,觉得她的吐息让他熟悉。除开少女花香一般的体香外,她的身体发肤,血脉深处,所散发的竟都是他的气息。帐中香幽幽,这根植于体髓的气息,必然是靠他独有的东西,才能养出的。
可眼前的女子,除开洪荒远古时,并肩作战过,并没有其余的交集。
以及女子手上的一串红绳,竟有与他相近的仙泽气息。
闻时礼想了一想,浮世仙途,万万年长,本帝座的确从未成过亲,也从未给过其他的女子什么关于自己的东西。
为何呢?
为什么她的身上,有如此相近的气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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