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本上神离了京郊外,出了京城。
在凡间,宿在肉体凡胎,连累本上神不能在凡人跟前驾云。只得一路步行,到得临安城中,要走四五天的水路。
傍晚,掌灯时分,天已黄昏,周将军在城中的京杭茶铺吃晚膳。
因主儿出了门,俗云眼下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开始出来乱转。
茶铺外的一条长河,掀起小浪花朵朵,她右手拿了一个布包,左手晃着一把少了一个角的泥人,迈进客栈。
京杭茶铺赶在这个点上,人正多,小伙计本来用眼角斜了她一眼,爱答不理地要扭头,却见后面的公子哥儿进门,脸上马上开了一朵花。
“小娘子吃点什么?”
俗云一脚踏进门,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她来时,其实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周砚。
“虾肉包子,还要荔枝汤。”
坐在桌前,一手搭在案上,等着上菜的半个小时,实在百般无聊。
坐在二楼的周将军下了楼梯,向堂中来,她正巧转过身,站起身立起手掌,向他问了句安,周砚没什么言语,点了一下头。他回礼后,在她旁边的一张桌上坐了,小伙计招呼他点菜。
方才还嫌弃的小伙计,等到明白她与周砚是搭伴的,她又掏出了银子,小伙计与掌柜的双眼都笑没了影,很殷勤地安排下个招牌菜。
他穿了一件素白的长衫,没有了在京郊外的将军英气,脚步声虽轻,但是走得很稳,一望,他清瘦了许多,长衫在身上飘飘荡荡的。
“你家纯主儿呢?”
“纯主儿在与公子游玩,眼下,人也许在临安城中。”
“你并未跟去伺候么?”
“主儿念及我近来辛苦,唤了敬元王府的小婢子前去。”
“无妨。”想着,她说道,“是因为近来劳损,我送送那二人,多走了两步,觉得疲惫歇息一下就好了。”
听见她的回答,对面的周将军这才松口气,又带着几分欣慰。
以往周砚可不理会这些事,能对家里的来人说句话就不错了,她本来还想着,今天出门未先看黄历,遇见了周将军,他这两日来,专门在家歇息,脸色也阴沉沉的,方才并未注意他,错了礼数,还怕招待不周呢,现在看来,自己多虑了。
“公子与夫人一行出了门,眼下,也并不用你我二人伺候着,不如今儿,俗云姑姑赏脸,一并游玩一天?”周砚说道。
“京杭茶铺近来做的虾肉包子不错,你也尝个新鲜。”她立马闪躲,问他什么东西好吃什么果茶好喝岔开话题。
周将军知道,不借助外力,这女人断然不会舍得离开纯主儿,便也不再相劝,只是说道游玩,他心中另有主意。
“既说不与我游玩,那一同回府,路上闲聊一会儿吧。”周将军喝了一口荔枝汤,笑着问她。
俗云觉得他今儿定是有备而来,否则,素日里头,从未见他抓着自己不放,想到这里,她觉得,不与主儿出门是个错事。
良久,她应声好,拿了两个肉包,暖暖便蹬蹬跑出去了。
……
在茶铺里吃完饭之后,两个人一并走出门。
敬元王府这边,宅院门口两个换班等候吃饭的小厮,心中开始不耐烦,坐在门后猜测今天吃什么,直到听到有人跺跺脚,才回过神来。
看到门前站着的少年,小厮们忙施礼。
“将军来了。”他们说道。
周将军含笑点点头。
“你二人尚且先下去用晚膳,这边我看着。”他说道。
小厮应了声好,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先去禀告,直接带着另外一个小厮向内走去,可见将军与敬元王府的一切很熟悉,就如同来了自己家一般。
“将军可算来了,可怜啊,从京郊外的军营回来,这都多少天了,少爷还出去游玩了。”小厮苦着脸絮絮叨叨。
她抱了个暖壶,慢步而行,听了摇头。
“这叫什么可怜,府上伺候的下人,比将军可怜的人多的去,你去问问,那些伺候的人,哪一些没有受些皮肉苦?”另一个小厮说道,“更何况,住在将军府里,也是好吃好喝的供起来,有什么可怜的。”
小厮还没接着说话,身旁的俗云却先开了口。
“这些事,你早知道了,为何还要帮着他们呢?”她抱着暖壶的手抖了一抖,因为恼怒,声音很是不舒服。
周将军笑了笑,对小厮摆摆手,又转身面向她。
“我忙的那会,府上伺候的人,也没少帮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说对么?”
说是守门,其实坐的位置比在府上的还要好,精巧的凉亭,柔软的软榻,熏着香插着花,坐在对面抱着暖壶的十七八岁的少女圆头圆脑,此时正划拉着胳膊,向他表达愤怒。
“将军,你说他不该揍吗?”她喊道,“这种应付做事的没脸没皮的货色!”
周将军在她的床边坐下。
“该是该,但这一件事,有王爷处理便好。”他说道,“以往便是某一位秀才,来了敬元王府,见丫鬟懒散,出手打骂,结果那个秀才,便被赶了出去。”
俗云耷拉着两条腿,靠池旁而坐,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看池中跃起的小鱼。
他笑了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具体经过,而是沉吟一刻。
“你在这坐了那么久,还没打算回去么?”他问道。
她哼了一声。
“回去了,府上也只有我一个人,寂寞的很。”
“或许你可以留下来,等晚一些下了岗,一起去长街走走,买一些红箩炭。”
她愣了下,这话题转的快的心中有点糊涂,但好在自己反应过来了,挤眉弄眼嘻嘻一笑,答了句好。
他看着她,平静的神色兀然浮出一丝笑,笑意渐至眼角,过渡如枯树渐生绿叶。脸上骤现的风情,怕是要风尘女子看了去,都要心动三分。
周砚这个人,虽说五大三粗,也不明白女人心,但模样,好说还是长的文绉绉的,这一笑,更是勾的女人心痒痒。
想的事得逞,眼前的人还未察觉,想到这一层,周砚的嘴角又往上弯了三个弧度。
心中一时烦乱,难以入眠,过了约一个对时,月光入户,房中传来乒乓声,俗云一转头,睁大眼睛细细观赏,那房中,却突然传来细微抽噎。
“哪个小主儿的府?”
周砚见她注意到了房中的动静,神色仍很平静,道:“哦,你说那个,那个是金贵人的府,失了宠,心中受不了,便大吵大闹。”愣了一愣,又开口,“金贵人连续几个夜晚这样了,不必理会。”
他收拾着东西,目光放在前方,是一处往长街的小路,小路两旁俱是黑墙青瓦的民宅,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雀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静寂。他收回目光,又看了她一眼。
“该下岗了。”
“这么快么?”俗云打了个哈欠。
“方才你一直在凉亭中看书,想是忘了时间,我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他叹了一声。
“走,我带你抄近路去。”眼前出现一条黑暗的小道,梆子声声,大约这就是通往长街的近路。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一脚踏进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响起低低的一声:“小路黑漆漆的,你我尽量不要走散。”她愣了愣,没有想出这是个什么缘由,正想松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却已来不及,两个人已经浸泡在暗夜中,转瞬已进入小路。
方才还壮着胆,眼下已打了退堂鼓。
因为,她与周砚置身在一个完全不知名的地方,如若真的放开他的手,万一走丢在这个小路里头,岂不是丢人又害己了,抬头看仍握住自己右手的周砚,道:“这个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家纯主儿不知道?”
“纯主儿与我相识了许多年,从那会儿,我看你,便跟在她的身边了。”
她笑出声来:“看来你从来没忘记。”
漆黑的夜下,山茶花叶簇拥,衬着冷月湖光,绽出幽幽白蕊,半晌,十步开外的地方,透过半点光,接着,一片光亮入眼。
见他不回答,她又吐吐舌头。
四下里漆黑如墨,夜凉如水,周砚狠了狠心,在京城花大价钱,包了个场,点名让前阵子江浙总督新荐来的厨子,请她吃东西。其实按他对于她的了解,她一向不喜奢华,似乎更爱饮茶吃糕点,但毕竟,京城中的茶铺,没有比京杭茶铺这个地方,更贵的茶铺。
更何况,先前温小公子建言,既然请客,请得不够贵,便不足以表达自己请客的诚意,女子也便不会感动,他受了公子的熏陶,便稀里糊涂地定在了京杭茶铺。
“其实,今夜不用这么破费的,我一向不喜欢这些东西,找个摊,吃点东西便好了。”
心中顿生懊恼。
她端着一只空酒杯,寻思到半夜,如何才能把这个人情还给他呢,一直想到月上中天,被冻至伤寒,仍没有想出什么妙招来。而在一番思想斗争后,周将军竟然主动跑来,说明天请自己帮一个大忙,这话一出,她顿时拧了一把鼻涕,举头三尺,老天英明!
内室寂静,能听到笔锋划过宣纸的声响,她埋头写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望向周砚时,眼里含了隐约的笑:“我擅长绘山水,今天请我吃酒,实在没什么报答的,便绘一座屏风送你好了。”
原本坐着的周砚,好奇站起,立在书案旁,仔细端详案上宣纸:“那这个字写的又是什么……”
正执起墨石研墨的她停了一停,告诉他这是写的一句诗,写的还算是一句酸诗一般。
“一点寒鸦一点雨,一念薄衫一盘棋,檐瓦添黛,远山墨青。”
他轻声开口,念了一念,又问她,这四句诗,出自哪里,又或者是谁写的诗。
她没有回答,只不过,许多年以后,再看见这座屏风,想起什么,心中才明白了许多许多的事。
他开口,话未落,方才要站起来,结果腿被桌子绊倒,他赶紧伸手将她拉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么这样不小心。”
她感到不适应,松开他的手,脸略红了几分。
又是一颤,绊住了地上的不知什么东西,他猛地将她推开,自己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昏黄烛光,映一副紫衫龙绣。
室内静谧,出于忧心,她抬头扫他一眼,一手重执起案上笔墨:“你坐的稳当点。”一眼瞟见地上灰色的布裹,“地上的那个是什么?”
见眼前人发现,他转身欲退,动作迅速的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顿了顿:“没什么,不打紧的东西罢了。”
“将军不愿与我分享?”
手中的笔墨放下,她谈笑风生间,眼中还有几分的期盼。
他实在拗不过,脸红的拿出方才的那个布包,犹豫了好久,才拆开给她看,里头装的是一个镯子。
“这是东陵玉里头,成色最暗的一只,我没什么银子,这个许久前便想给你了。”
“将军,贵重了。”他初次主动和自己送东西,她一时不能适应,愣了稍许。
“无妨。”周砚的脸上,又浮了那么一点笑出来,他一笑,就如熙熙日光照入水面,“云姑娘,你听我说,这只镯子的用料不贵,用的东陵玉,还是成色差的,收下吧,纯主儿大婚,这个玉镯给你,保平安也讨个好彩头。”
她讪讪咳了一声:“那好吧,有什么好东西,你第一个总想着我,费心了。”
周砚挠了挠头,见着她收下,一手摆弄着戴上的模样,不由得满心欢喜。
歇息了片刻,二人又再继续向前走,拐进方才来的那条小路,周砚背着剑,便断断续续告诉她,当年二人初来乍到的时候,她的模样。
那会儿,宋析纯正是春风得意客,做不来那种忧伤的模样,更别提作出眼下与公子在一起的模样了。
周砚只知道,她的老家来自江浙,但却不知,她还是这天上地上的月母,而这一件事,是直到那一天,才真相大白。
屈指一算,他与纯主儿的交情,已四五年有余。
而眼前的姑娘,便是打从那个时候,心中便常有这个身影,每每有纯主儿的差事,他便第一个上前,话里话外说去见纯主儿,办差事,其实心中想的是另一个女子。
想着,便走到了尽头。
“夜黑风高,我送你回去。” 周砚笑了一笑。
“好。”
看着她背影越来越远,周砚的思绪有几分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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