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其人,其实并非一个正直的将军,时常做亏心事,但因周将军这个人,从未觉得自个儿做的这些亏心事有什么。
因而实在少有良心不安的时候,拿周将军他自个儿的话说,此乃他的一种从容风度,但,拿温公子的话来说,他只是一个做事儿不亏心的混账。
不容易亏心的周将军,今日却因心上人不在府上,心中略有几分忧郁。
说起他心中的伤心与忧郁,便不得不提及温小公子与宋析纯。
他二人自打从敬元王府边上回来后,自个儿家的主子似乎十分愉悦,好妹子尚未进门,主子一腔热情,早已鞍前马后为她打点好了自己府上就近的卧间。因而几人刚要入门服侍,却被小公子一通乱打出了门。
周将军在院子里四处转转,挨到晚上。见有客来,只客套了几句,便下了逐客令,要几人各自回房。
刚走出庭院,他便看到了府上临窗而坐的白衣少女的侧影。
识趣儿的周将军一把拉上大门,正要走出府,却见已然入内的温小公子突然又出现在门口:“你进来一下。”
对于温小公子这一举动,他实在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他明明已经成功俘虏美人的心了,况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用他人来告诉,自个儿也明白要做些什么,只是,他有点懵懂,在这个时候,他把自个儿唤进去做什么?
周将军挠了挠头,懵懵懂懂进了屋,愣了一愣道:“公子,这个节骨眼儿上,您叫我进来,怕是不大合适吧……”
温小公子边把一个小红盒放好,边不经意地抖动手上的红绳道:“周砚,我叫你进来,是想与你说说话。”
周将军瞧着他摆弄的小红盒道:“眼下的光景不大合适吧……”想着,他又挠了挠头关怀道,“难不成您要我看您二人的活春宫?”
若好妹子竟因这次他来而坏了好事儿,从根本算账,是不是都乃本将军的过错,是我带歪了他?
周砚在心中打着算盘。
彼时正好有几朵云缓缓移来,将黄昏下沉的日头挡了一挡。
“哎呦,公子,您有什么话,有什么屁,便快说快放吧。”话罢,周将军又走的得近一些同他说话。
宋析纯在里头歇息乘凉,周将军温公子二人在外头闲逛摸鱼,庭院里的梧桐树摇曳,温公子颇有几分感慨:“今儿天气比以往好。”
良久,他又抬眼看向殿中的宋析纯,白衣少女望着眼前的卷轴,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眉眼间藏着一丝严肃,可见少女以后的样子是什么样儿,温公子甩了甩手中的红绳手串道:“阿纯送的。”
周砚一拍大腿,挑眉道:“我说呢,难得您这么春风得意的样子,怪不得,原来是好妹子送了你一个手串。”
左右不过是一个红绳手串而已,竟可以让他高兴成这个样儿,想必还是好妹子有功夫在身。
虽说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但好歹自家主儿已经抱得美人归,还俘虏了美人的芳心,自个儿却还在原地踏步。
呜呼悲哉。
心情不错的温小公子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天还未大亮,他已坐在书房中,一坐坐到午后,又从午后坐到点灯,再从点灯坐到夜深。
而宋析纯,则在敬元王府交好的几个友人处来回溜达。
第三日,他把自个儿捅咕了三天的一身行头搬至后庭院,至于这几天他在忙什么,只有单身狗周将军方知这几日自家公子在园中忙着什么。
举目相望,后庭院中的抄手游廊与六角亭子早已变了个样,游廊前有一鉴荷塘,如新月一弯环拥了半座假山,六角凉亭在荷塘的东南角,临依荷塘,随风送香。
院内又植有修竹青松,蓊蓊郁郁。
听公子的意思,大抵是嫌好妹子居的那间厢房太拘束,于是,这几天腾出来时间,特意将自家的后庭院收拾出来给她住上。
温润玉开工头一天,与几人吃宿皆在这个庭院里头,虽说由衷地忙,但,他也由衷地感到,忙碌之余,也不能忘了阿纯送给他的红绳手串。
于是,一根筋的他,只要逢人便喜滋滋地亮出自个儿的红绳手串。
一切打点妥当,他找了个凉快些的树荫下一坐,打量四周开的正葱绿的梧桐树。几十年来,这个庭院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他想,即便他老爹如今有了大把银子,本少爷眼前这个小庭院,依然还是敬元王府刚建好的样子。
但眼下,他已经打点妥当,只等阿纯回来。
瞧着瞧着,温小公子的心中也开始有几分瞎想。
明天后天,阿纯该回来了吧。这些天,居在这个小小庭院里头,且不说她见了这个庭院会如何高兴,堪堪的,只要一想到睁开眼皮子,立刻要面对她,他的心中竟有些澎湃。
对着一轮明月,他想了又想,阿纯见到本少爷下这番功夫时,会是什么情形?
第二日天色较暖,和风有点小凉,屋内闷热,本上神这几天成天在房里,实在是闷坏了,于是,心血来潮地约上了月余不见的唐怀行,预备与他同在小院中杀杀棋。
几个小丫鬟乖巧,主动捧了一副棋来,又抱着棋桌,一连换了好几个方向,俗云则抱了两大个茶壶,本上神与唐怀行在紫檀木桌上两两相对。
午后,头顶悬挂的太阳正滚烫,小丫鬟乖巧地呈上了两壶凉茶。
二人在外头杀棋,棋面上黑白子纵横,唐怀行一颗黑子“嗒”一声落下,颇有些感慨:“月娘,许久不见,你的棋艺见长不少。”
话罢,一旁收拾茶具的小丫鬟笑道:“尚书令说的是,殿下的棋艺可有长进了,今儿赢您一局,也不枉殿下夜夜练习了。”
听及小丫鬟此言,他含笑道:“说的不错,也难得除了俗云姑姑,只有你最得殿下的心。”
本上神心中一笑,觉得他说的这话,当真是直戳心坎。
她坐在他对面,细细打量了他片刻,觉得唐怀行这个人,不愧为冠如宋玉的尚书令,含起愁来叹气儿,也别有一番风味。也难得在天庭作伴那会儿,常有女神仙单相思对他穷追猛打。
他这辈子,要想与书香公子四个字脱离,除非回娘胎里重造一回,否则,这么个长相,就算如天君老儿般,蓄两股小胡须在边上,他也依然是个翩翩少年。
见他含愁而坐,宋析纯坐近一些,边摆弄跟前的黑子关怀道:“尚书令,你贵为一介书令,本该花天酒地,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唉声叹气,是出了什么事儿?”
唐怀行给自己添了杯凉茶,又给她添了一杯,道:“前几天,我碰巧过去润玉府上,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她此时有一半神志放在下一颗棋子,该放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赢下他,听及唐书令此言,堪堪只含糊道:“你瞧见了什么?”
又想了一会儿,她终于落下一粒白子儿。
“号称全京城第一花花肠子的温小公子,如今却在满京城炫耀他新得的那什么……”唐怀行的话中有话。
“炫耀什么?”
“一根红绳手串。”
“嗨,我以为是什么呢,男人么,新得了什么东西,总是爱与他人说说。”话罢,宋析纯又低下头琢磨棋盘,脑中又把话捋了一遍,良久,她把手中的一粒白子儿放下,目光炯炯地凝视半晌,咬牙切齿地向唐怀行道:“你方才说他炫耀什么?”
“一根红绳手串,怎么了?”
这话一出,本上神当真想给自己一拳头。
当时被冲昏了头,没言语便给了他,这时再想起,心中立刻打了个咯噔,自己当时怎么就给了他呢。润玉当时表现的风平浪静,良久没有说话,也并未有什么欢喜的举动,她也并未在意,此时想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蠢到了家的人。
想到这一层,她一拍脑壳,作痛苦状。
“月娘,你别与我说,那根红绳,是你给他的?”
“是呀,早知道他能弄这一出,便不给他了。”
她一手撑住脑袋,话一出,坐了半天,回过神来又后悔了。
她方才怎么说的来着?她当时似乎正为了这一件事悔恨,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
唐怀行摸起几上的瓷杯,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心中顿生同情,凑近关怀道:“前几天我遇见他,他和有了第二春似的,我本想着,一定是京城里头又来了什么新的姑娘,结果,竟是月娘你的一根红绳手串?”
小园林墙垣上的合欢花开的正好。
唐怀行一席话罢,她将方才要说什么全忘到浮云外,含糊点头:“方才同你说话还未反应过来,但,你要明白,我其实没有那个意思...”
唐怀行一笑,帮她添上了一盏茶,道:“嗯,明白了,你没有那个心思。”
与他含糊地把一盘棋下完,宋析纯心中怒气冲天,抓了一个小丫鬟问话,正要去找他兴师问罪。
小丫鬟见她的样子,心中一时颤了一颤,颤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指道,自家的小公子在某一个茶铺。
京城街头行人熙熙攘攘,她方才一踏出敬元王府,站在茶铺门口第一次对自我产生了怀疑。
她觉得,他看上的这些茶饮以及小食,味道全都很难吃,比自个儿煮的碧眼青茶叶差的太远了,而以她的品味,还是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把红绳手串送给他,这完全是个谜。
一路小跑之余,她想,虽说做凡人,偶尔适当地无耻一下也便罢了,但是,怎么可以无耻到温小公子这个地步呢?
她一时觉得,自个儿像个二愣子一般被骗了,心中不由得怒火中烧,拎起一个无辜的小丫鬟,心中被一股愤怒激荡,急匆匆便赶往茶铺,打算同这个无赖算这笔账。
坐在茶铺二楼的温小公子,这时还在喝着凉茶,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及腾腾的杀气。
本上神因是一路用跑的奔上了二楼,到得他的桌前不免气喘。
一边的小丫鬟见着她,不免心生恐惧,手上捧着的茶壶洒了一些水,温小公子见她来这一处儿,心中不免得意,但全然没有注意到宋析纯脸上的愤怒之色,挺高兴地端了一杯凉茶,凑到她跟前,又递给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见他这个无赖的样子,本来路上觉着,他态度诚恳一些,也许嚯嚯他几千银票便也过去了,但,他这个模样,这个事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
茶铺两旁灯火如豆,上覆黑瓦,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敞开,有说书人的声音传来,门上黑色匾额上书“京杭茶铺”四个大字。
听唐书令说,这个茶铺,虽说是个茶楼,却更类似于一个景观台,一眼望去,便能见一条江。
因此,许多人尤爱这个地儿,虽在人多的地带,寻常却鲜有人至,颇为清净。
几棵合欢树交错下,本上神果真还瞧见他不怕死地坐在楼上同人吃茶,茶壶就摆在围栏处。
本上神愤愤地拧了一把衣袖,心中的愤怒更深了一层,冲他吼道:“什么风?今个儿你抽疯,把我给刮来了。”
他身边的周将军,方才放下茶壶,眼见眼前厮人含怒的模样,已两三步走上楼来,便本着看好戏的心态,愉悦地喝了一口茶水,兴致勃勃地提醒仍在倒茶的温小公子:“喂,主子,你二人感情才升温,你就又把好妹子给得罪了不成?看她冲过来的模样,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撕了咱俩?我看今日不见血她是不会罢休了,主子,要不…奴才先走一步?”
周将军一向未见过她这个模样,一时有几分害怕,手中的茶壶一时落偏,洒了一桌的茶水,在他正预备擦桌子时,自家主子拉了一下衣袖,藏起手上的红绳,针对方才周将军的那一席话,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本少爷只不过干了一件小事儿。”
“……”
小事儿?
那么,一桩小事儿至于把好妹子气成这个样儿?
这笔账应当如何与他算,一路小跑来时,本上神心中早已想好了,堪堪的只花他几千银票,显然是不够解气的,把他打一顿她也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如今被拘在凡人的壳子中,即便能使出什么仙法来,倘若果真使出了仙法,届时父神在西荒定会知晓。
不过,她在想如何折腾他的时候,没有想的仔细,方才她站在原地,又细细想了一番,发现那根红绳被他收在袖口,藏的极好。看来这东西,并不是随便放在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倒像是被温小公子随身携带,可见他很中意这根红绳。
她觉得,虽说这根红绳,里头乃是自个儿的头发,但,他既然对那玩意儿那样上心,那么,若是她当着他的面,把这根红绳手串糟蹋一通,他一定远比花废几千银票更要伤心难过吧。
这个办法,着实很可恶。
再三犹豫,她还是两三步上前,预备抢他手中的手串。
但是,本上神千思量万思量,万没有料到身高有限,刚冲到他的跟前,即被他的这个优势逼出原形来。
本上神在四海八荒,未曾有过这么丢脸的时候,如今却在凡间有了这么一回,她先是在心中祈祷,恳请四海八荒的先辈原谅她这个操作。
“你晓得你干下了什么好事儿么?”
温小公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大约实在不想承认他干了什么蠢事,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转而问她:“怎么每次我碰到你,你都在为了事情困扰?”
她给自己添了杯凉茶,坐在他对面,想了会儿:“也不只你碰到我的时候了,你没碰见我,我的烦心事一样多如芝麻粒儿。”
想了许久,见她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看了她一阵,从袖子里取出那一根红绳手串,递到她面前,看她怔在那儿不接手,倾身帮她装进了袖袋中:“喏,还给你了。”
她还来不及接,那根红绳手串已经被放入了袖袋,她看着那东西,有几分反应不过来,语声里充满了疑惑:“这是……”
再抬眼,温小公子已经负手走远了,只落下一个背影。
周将军连忙搁下了茶壶,壶底碰在桌上嗒地一声响。
主子的脾气,他一向知道,认准了什么不大容易回头。但周将军想了想,还是又道:“主儿大约是因为有急事,才匆匆走了的,并非和好妹子你怄气,你也不好跟过来,你还是……”
她道:“我想去看个究竟,我不会碍他的事。”
周将军面露难色,再看了看她,无奈道:“好妹子,你我是过命的交情,也不是小爷不肯帮你,要不这样,你就权且先留下。只是这里不比敬元王府,恐怕会苦一些……”
她便一声不吭地进了茶铺,向老板要了一壶凉茶,又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儿坐下,用手扫了扫,在桌面上趴下。
此时唐怀行正在敬元王府的后院内,捧着那面可以看到人间事的世观镜,瞄着她在远处的动静。
看到环境杂乱的茶铺楼子时,他皱了皱眉,那地方忒不像样,怎能住得惯。
唐怀行放下世观镜,回思起在以往的种种,温润玉厮人,一向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如今推测,他对宋析纯,也许并不是很喜欢,说不定已经不耐烦了许久,以至于这一回看似分别时,他才会看起来如此干脆的把东西还给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留恋,连句有回转余地的软话都没有说过。
想完,唐怀行又是一叹息,再看镜子,就看见了她有几分伤情。
……
“你怎么了?”
唐怀行坐下,喝了口茶,并道了句好茶。
见他来问话,她觉得,不能让他误会温公子待她刻薄,硬着头皮帮他辩驳:“没什么,也许是我让他在许多人面前出丑,惹了他不快。”
唐怀行从茶杯上抬眼:“他将那手串还给你了?”
她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见唐怀行含愁而坐,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思想一直飘忽不定,也许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不应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做出这么一件幼稚的事儿,想了想,确实是自己的错。
这件事,实在算不得他小气。
换作自己,有个人冒出来,对着自己一顿输出,也许自己的反应,一定要比今天的温公子更偏激吧?
她继续发愁:“我总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什么?”
她支吾了一会儿:“我这么做,是挺偏激的……”
闻言,唐怀行瞟了他一眼,道了句你知道就好。
良久,她皱着眉头,心中开始拷问自己,直坐到茶铺中生意多起来,老板嫌弃她碍事了,她才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那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在他的面前说的那些话,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堆话,其实在他眼里,很幼稚很丢脸吧。
但,此时,看见唐怀行,她又开始不禁皱眉了,她自己也不大明白方才自己说的是什么。他再看时,便看见她走到门前道:“我要出去,先去找找他。”
见状,唐怀行站起来,道:“我陪你一起去。”
温小公子身边来来去去许多美人,便是不在意,美人与他的常规作态,以及温言软语,她也听的极其熟了。
唐怀行说,去了看见什么不该见的,也徒增几分伤心。
这一会儿,周砚边磨墨边观察着他家殿下的神色,却见殿下犹自低头修改着摊在书桌上的卷轴,头未抬,笔也未停。
周砚心中便有了大致的计较。
在殿下身旁伺候了数十年,忠心耿耿的周将军,本以为二人感情升温,其实从没费心思想想过,为何今儿殿下会冷落好妹子,也许是因为好妹子脾气差,殿下觉得自己面上受了屈辱。
但,从前在敬元王府,在殿下身边最久的一位美人,跟着他也没有超过三个月,屈指一算,如今也有了五个月,因此当殿下今儿一反常态时,他觉得,这着实是一桩寻常之事,只是有些为重情重义的好妹子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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