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七。
本上神不胜其烦,干脆收拾了包袱,躲去了敬元王府。
这天午后,吃饱了茶再回到公主府,走到正殿一瞧,温公子正灰不溜秋的坐在案前,面前还放了几个黑黝黝的烤地瓜。
这会儿进去,她便猜中温公子会说些什么,例如,送来了什么好玩意儿,上门来闲嗑闲嗑,顺便问候一句。
这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敬元王府。
见她在门口张望,和宜公主眼都笑眯了,一脸欢喜把她拉扯进来。
和宜公主与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声道先生谬赞,转身向本上神道:“你方才说想要的那个簪子,下午我托周砚送去。”
和宜干笑几声,往后跨了几步,与此同时,那扇门扉已全然合上,那身影,消失在了门扉之后,不待她回过神来,门外已响起匆匆脚步声。
房中静了一阵。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了一眼捧了几个烤地瓜的温公子,问道:“你来干什么?”他正埋头在烤地瓜皮上挑灰,闻言白了她一眼:“你说呢?”
话一出,她踌躇着蹲到他跟前:“我觉着,你俩演得挺好的。”又补充,“我觉着你方才那句簪子的台词说的不错。”又问他的贴身丫鬟,“诶,你说,你家殿下方才演的那个样子,是不是演得很厉害哪?”
小丫鬟尴尬地点头,心中俨然抱了句你说什么都对。
他轻拍了拍地瓜有,又吹了几口,才想起来说话似的:“我记得你在茶楼那里……”他停了一停,脑子飞速运转,想了个词汇,“睡觉。”用完这个词汇,他感觉有些好笑,她愣了一愣,又见他笑的很受用,问了句:“怎么回来的那么早?”
一番话下来,她愣住了。
自个儿的确是在那儿,至于去那儿做什么,她忘了个干净,只记着自己听说书先生讲着历史,灌了两大壶茶水下肚,趴在桌上睡了几个时辰,便溜了回来。
只不过,他是如何知道的?
她心中有些犹豫。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形象在这一秒毁全了,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碰上这温公子,难道这是上天注定了要让她难堪吗?
罢了。
既然方才自己的形象已全无,那也只好将计就计了。她纠结地了一两秒,硬着头皮回答:“其实,我是看那一块的景不错,有山有水,凉风彻彻,在那儿边闻着茶香,边睡觉甚好,很好,哈哈哈。”
温公子挑了挑眉:“所以你去那儿看水去了?”
“嗯。”宋析纯小鸡啄米地点了点头,一边又伸出手,比划出某一条河有多么的宽、多么的长。
她在天庭时,学了不少说瞎话的本事,又受天君老儿熏陶,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然毫无负担。
听完眼前人的胡说八道,他慢吞吞地把手中剥的干净的烤地瓜递给她。
眼见温公子并未有什么异常,她一时暗自钦佩起自己,果真,本上神说什么便是什么,那茶楼旁真的靠水。
见她接过地瓜啃了两口,他半扬了眉梢道:“你急什么,四下无人,慢些吃,吃饱了,领你去活动活动筋骨。”
宋析纯只好呵呵了两声,找了个地儿坐下,又乌龟似的啃了几口。
“让你慢些,没要你这么慢。”温公子扶额道。
“催催催,催命呢?”她在温公子眼前阴恻恻道。
方才思虑不周,忘了要他先别扒了地瓜皮儿,本上神灌了两壶凉茶下肚,早已撑的不行,哪还能再塞下两个烤地瓜?
吃了几口,便匆匆擦了一把嘴角,道了句让温公子快些领她去。
才几天不见,他便来无事献殷勤。
这么一来,定是又有新的缺德活儿来折腾本上神了。
果然,前脚刚踏出门,温公子先假惺惺地问了问她身上是否有伤,她含笑道:“伤不伤不也是公子安排的么?”
温公子干干一笑,才切入正题:“这回是想带你一块儿去城隍庙后门比比骑射。”
话罢,温公子便领她上了马车。
京城的姑娘里头,要论英气,非属敬元王府的老王爷嫡出的女儿,和嘉公主。和嘉这个名儿,起得柔情似水,人也长的娇滴滴的,性子全不是那么回事,虽远嫁边地和亲,却年年驻守在京城,是个英姿飒爽的美女子。
想起这位嫡出公主,宋析纯自认在胆色这两个字上,还是拼不过她的,自个儿至少还怕些东西,而那位公主,甭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一律不在话下。
她胆色不如人,但说起来,她虽不会舞刀弄枪,她连双节棒都不会耍,但她在赛马这一方面,她还是很有天赋的。
正是日上中天,晴日暖风麦气,绿荫幽草胜花时。
炎炎日正午,头顶大鸟振翅,一踏出门,身子便如同引火上身的灼烧般。
城隍庙近来很热闹,过几天就是论武大会,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文官武将,都住在城中的客栈内。执剑的公子、锦袍玉带的纨绔、气昂昂的少年,还有几位媚态的美人,形形色色,在街上来来往往。
“穿上护甲。”
闻言,她镇定自若的套上护甲,动作一套行云流水地跨上马背,不等他上马,便单手扯住缰绳,对着马抽了一鞭,厉呵一声,在场上策马奔驰。
马蹄飞擦过地面,顿时扬起不少尘土。
少女身形纤细,容貌绝佳,身上赤红色的华服绣着祥云图腾,整个人都流露着一种人上人的狂妄与肆意。
勾起的一抹笑,更显她风流无拘。
行至拐弯处,她却调转马头,挡在了他的面前。
边上一时冒出许多少年郎,纷至沓来地围观,一边连连拍手叫好。她单手勒着缰绳,骑在马背上,一张脸看着挺镇定,但此时她整个人都傻了。
他嘴角噙了笑:“我以为,你会害怕的腿软了。”
她立刻反驳:“我才没有腿软。”
伸手往后一摸,脖颈处正冒出汩汩汗液。
“瞎说。”
他其实猜的不错,自己是有些怕了。
多年未上马,方才确实有些吓着了,刚才英姿飒爽的那一刻,只是超常发挥。
因这一点小事儿,便吓得不行,未免显得懦弱,本上神不想被他看不起。如潮水般的思想涌上心头,无论何时,至少她这一刻有这样的想法。
许多人纷纷低下头,不少声音响起:“也不知这位小女子,是谁家的女儿,英气逼人,竟与小公子也交好。”
十八九岁的宋析纯,彼时就是如此无畏、洒脱,且自负。
但显然这天的精彩不能就此打住。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戌时末刻,小扇引微凉。
这夜,京城中比往常更热闹些,说书先生坐在高台上,一拍案板,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故事,小摊摆上了红糖糍粑,香味扑鼻。
“我今儿帅么?”
“帅。”
“下来的时候,不会小心点么?”
额头上响起熟悉的声音。
“下次一定。”
城中杂闹声不绝于耳,耳边却只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叫卖,都被她自行忽略。
她想,我的脸一定红了。
自打方才路过卖糍粑的小摊子,闻了那味道,她便甚是馋,于是又拉扯着他回去,买了一份红糖糍粑。
“姑娘,看看,我这糍粑,可都是先做的,可新鲜哩,来来来,您尝一个。”说着话,小摊贩夹了一块递给她。
她眼巴巴望着正夹了一块红糖糍粑给她的小摊贩,一手接过,尝了一口转头向温公子:“这儿的糍粑味道甚好,我想你儿时应该吃过。”
她问得直率,他答得也直率:“没吃过,儿时我阿父也不带我出门。”
本想的是,若是他吃过,倒也可以与他探讨一番,不曾想,温小公子风流无拘,竟是个可怜娃子,想到这一层,宋析纯脸上的表情有点傻傻的。
良久,她看了他一眼。
“不打紧的,你儿时没吃过,这个东西我也会做,以后我做给你吃。”
眼下,她见他这个乖乖样儿,一时心中母性大发,出口的话也不曾经过头脑。
温公子虽然不大明白吃喝的讲究,但在和宜公主的栽培下……当然和宜也不懂下厨,但却是个一出了门,便蹲守在摊位上,眼巴巴望着凉茶、梨膏,对小摊贩儿说话没有章法的话痨。
想起这一层,他皱了皱眉。
见他这一举动,她觉得这个皱眉,应该又是在嫌她幼稚。她感到心塞,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她忍住了。
“好,你做的,我都吃。”
她被噎了一噎,她安慰自己,他说话一向如此不寻常,无须在意,再则,顺着他的说法想想,其实他说的这么亲密,无非在于他对于自己有心思,但论关系亲疏,的确还是自个儿与他多少有些亲密过度。
缓过神来,她觉得,自己的思绪能飘到这个地步,实属厉害。
“你来。”
远处那人,衣诀偏偏,般般入画,声音如碎玉。
她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向远处的青年道:“你是在和我说话么?”
青年笑起来:“什么?聪明的人,听觉是格外灵敏的,如今儿,却是哪个不聪明的,听不见我在说话呢。”
她到得青年身前,正逢花下归来,带月敲门。半轮月下,眼前的一应景色明了入眼。
微微抬头,月光洒向大地,青年亦垂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楼上忽有喧嚷之声传来,小二进出饭铺,问及他人,才知是一位说书人在二楼说书,京城人多,又好热闹,才有些吵嚷。
嗒一声,一把折扇落在案上,这一声入耳,二人双双抬眼,眼见说书人语气激动,嗒一声,抬起的折扇,又落在了案上。
“只见那姑娘,一手栓缰绳,抽了那匹野马几鞭子,那马,跑的那叫一个快……”
前面的一堆人,堵的很是拥挤,她劝人的功夫虽不怎么样,挤人却有两把刷子,见那说书人被人堆一笼,心中更是好奇,不禁多看了两眼。
“大家伙儿可知,那马自多年前便牵了来,京中便无人驯服,如今出来这姑娘,可谓是胆色过人。”
说书人一席话罢,喝了口凉茶,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你想知道,他讲的是谁么?”
“你是说,他讲的那位姑娘么?”
“嗯。”
“那位姑娘是?”
“是你,阿纯。”
他抚了抚她的右脸,毫无征兆地对她温柔一抱,令她再一愣。
原来,正午时,她骑的那匹马,乃是京中多年来未有人能驯服的疯马。
一匹野马,一驯成名,所谓的姑娘,也因这驯马的风光,立时超越了多年来京中并列第一的驯马师,成为京城唯一的第一女豪杰。送入京中的疯马一朝驯服,敬元王府那位老王爷,受不住波动,高兴得当场晕了过去。
她感慨地觉得,这个故事讲的不大妥,马虽是驯的服了,但恕她没有这么好的胆色,还崴了个脚才回来。
为了听这个故事,温公子特地买了一杯甜茶来讨好她,于是,二人预料之中的坐在了说书人对面的位子上。
“这美人儿,当真是想见一见。”
驯马姑娘是个甚来历,城中有一些传说。
百姓嘀咕的版本,说这姑娘姓宋,单名不知叫作甚,是温小公子在府上的交好;姑娘的双亲走的早,公子怜她,故而领她回府,与她摸鱼捕鸟。
听完百姓的揣测,她觉得,百姓称赞的挺好,这身世,倒是议论的挺随意。
不过说书人开口说,姑娘这人,与猜测中的不大一样,说书人觉得,百姓们口中这个版本,应是为了糊弄他人,为的是迷惑对姑娘有心之人,温小公子眼光一向极高,便是选个姑娘,也不会这般随和。
某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昂起头,问道:“姑娘身世不明,您又是如何知晓的?”顿了一顿,“您又如何猜测一定是温少爷的人呢?您可知晓姑娘的身份?”
说书人并没有正面回答这紧锣密鼓的三个问题,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只风轻云淡道:“老身自是不大明白的,但姑娘英气逼人,只一个下午,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听到这一句,她口中的甜茶忍不住喷了出来。
“我竟这么有出息么?”
“你看着像个普通人么?”他递过来一方罗帕。
宋析纯:“……”
说书人滔滔不绝地讲完,又是一拍案板,道了句多谢各位的银两,便匆匆下了台去。
楼下吵闹声不绝于耳。
方才的那个少年郎,和说书人赌了五十两金子。
为了这五十两金子,说书人很快透出了一个全新的版本。说这位姑娘,的确是温小公子的交好,但并非是从什么妾室妻室的。只是一个交好的朋友罢了。
“我押少年郎。”
她一惊,一时掰断了手中的一截筷子。
收拾好断成两截的筷子,瞪了眼温公子,龇牙道:“没什么。别听他胡说。”
少年郎啧啧啧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表情玩味地凑过来,一边的温小公子,则是兴致勃勃地凑过去。
老板缩在柜台旁,一边望着温公子,一边问他为何押少年郎,还押的这般肯定,他回头端详一阵,绕开人群凑到她跟前:“阿纯,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本上神来不及答话,说书人不知采用何种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们中间,对着嘿嘿的温公子,露出慈祥一笑,并提议押他自个儿。
大家纷纷拿出银两。
押完,便三两成群讨论。
瞧着眼前人,本上神眼皮实在跳得厉害,总觉得会发生点儿什么。
从小到大,自个儿的直觉都很灵敏,假使预感有坏事发生,那无论如何都会真的发生点什么来应应景。
“少爷,你押少年郎没什么胜算,不如押说书人,还能赚笔银子。”
“押少年郎。”
老板不耐烦:“押了他,今儿要输了可没多少盘缠了。”
“押,今儿那姑娘的事儿,我可亲眼见着。”
旁人不能置信地将头扭向一边。老板嘿嘿嘿地凑到他跟前:“你知道那姑娘是谁?”
温公子放银两的手一顿,一转指向本上神,对不识趣儿的老板抬了抬下巴:“那姑娘,便是这位,你要实在想分银两,这儿有现成的。”
那老板呆了一呆,果真站起来,拍了拍桌子,又嗖一声跳上凳子,手指向温公子:“你无凭无证,怎可说那位姑娘便是那位驯马美人儿?”
她噗一声,茶水喷了一桌子。
擦了擦桌子,她又开口说:“你们俩……”
见二人火气正旺盛,宋析纯心里一咯噔,赶紧看向他。
眼见矛盾就要升级,隔壁桌突然传来轻慢的一声笑,却不知是在与哪一个说:“别争了,大伙口中的温小公子,如今正生龙活虎的站在这儿呢。”
从这句话里,捕捉到温小公子四个字,本上神不由得想拉住他双双掉头。
那贪财的老板正要发作,还想说什么,却被站在柜台前的温公子截住话头:“兄台此言差矣,那位公子口中的温公子,便是我,至于那姑娘,也是我领去的城隍寺,便是这位姑娘。”
在场的百姓中间,颇有几位对于温小公子的传闻略有耳闻。
从前,一直暗中想着,温小公子同几位美娇娘之间,是不是另有什么隐情。但今日这个局面,却又是唱的哪一出?
众人先是一愣。
小公子正年轻气盛,为人又正直,自是不会做出什么混账事儿来,这种人见人爱的人物,怎可与风尘女子联想起来?那些美娇娘,连同这会儿的驯马姑娘,定是都同温小公子不是某种关系的,而今儿,温小公子菩萨心肠,不忍看弱女子身陷囹圄,才出手相助。
一定是这样。
几人妄自揣测起来,觉着自个儿竟拿风尘女子与公子连在一块儿,实在是罪过。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本上神把一包银子放进袖口,用手拍一拍,想,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回神时,她发现他正看着她。
她蹙着眉头,无意识地回应了一句干什么。
“走,我领你去买红糖糍粑。”
温公子安静地看着她。
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想,他今日心情应该是好的。
这遍地月光和这令人舒心的仲夏景,却令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同她初见以及一个人之时。
这一桩事儿,着实是许久前的往事了。究竟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他并没有细算过,总归便是那么个时候。
那时一个人,其实天天在府里头泡茶、杀棋,并未出门注意什么姑娘,便是一时半会儿注意了,也会觉着那些女子莺莺燕燕的,说不上的讨厌。
自个儿又顶了公子的名号,生了一张招摇的脸,不免惹得不少的桃花债来。
大多时候,他觉得那些女子很是烦人的。
敬元王府的传闻里,他这个公子,是个排得上号的花花肠子,风流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年轻的公子,多才多艺,举止优雅,姑娘又一向喜爱英俊的男子,自然都往他身上贴。
平生于他,万事都好说,只不过,他最不拿手的便是应付女人扑簌簌往下掉的那几滴泪珠子。
直至第一次见到阿纯,因被打翻了绿豆糕,便截住他,不许他走的样子,他觉得她很有趣。
“你在想什么?”
她挥了挥手,还捧了两盒红糖糍粑,正欲推推他。
“没什么。”
放眼街道,月光似铺了一地乳糖。
他听信了她的鬼话,以为今次的事儿这么结束了后,她就真的会府上睡了,因此,放走她放的毫无怀疑,且热情周到。他先在府上搬了一床锦被,不及她说什么,房间中的陈设早已设置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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