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寒江不动。
沿着湖边栽种黄桷树的参差向天,敛了一湖波光,泛起一丝涟漪,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这番光景,似乎同近来无数个日夜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京城这个地方,原本才入了初夏,这棠舟湖就生在京城边儿上,按理说这儿的荷花也应当只吐出个花骨朵。可此时,此地,却开了不少朵。
找了个地儿坐下,入眼处碧树一派苍茫,地上凌乱布了许多客人的脚印,稠密一些的脚印是通往王城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
眼下入了夏,树下落了许多肥大的叶片,蝉鸣不绝。
唐怀行常说,心中不悦时,便喝几壶酒,虽说酒这个东西,只能让你片刻松快,醒后记忆不改,但,能将这种烦闷的情绪逃避一时是一时。
和宜公主拎了几盒糕点,说月余不见,一见却又如同得了相思病一般,特地下厨蒸了她喜爱的绿豆糕。
宋析纯愣了,嘴唇哆嗦几番,扯出一个笑来:“月余没见,你还记着我喜欢吃绿豆糕呢。”
从她口中听见绿豆糕三个字,和宜公主不禁会想起,眼前这人第一次与温公子相见,便是因为糕点被打翻,迟迟拖住他不肯放行的样子。
“因为一想起绿豆糕,便会想起你第一次见我兄长时,他打翻了你的糕点,你拦住他不肯放行的样子。”
宋析纯默了一默:“……那确实是他的错。”
六月的天,入夜了还是有些幽凉,又是一向清冷的棠舟湖。
站在湖边,她从地上拎起一站纸灯,借着光辉,从盒子中拿了一块绿豆糕,若非今夜因为种种原因进入棠舟湖,她几乎要忘记温公子这个人。
她拾起一块石子儿,往湖中央一丢,才抬头好好儿打量一番眼前的光景。
那天,第一回见到温公子时,被他的举动气着,没有半分机会能入得这个地儿,虽然后来与他成了兄弟,跟在周砚与他身边,可以天天在这里蹦跶撒欢儿,但是毕竟不如一个人自在。
想到这一层,宋析纯眯着眼睛,来回打量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五步开外的丫鬟乐颠乐颠地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二人:“宋小主,我家公子醉了,不依不饶地要请宋小主过去,奴婢特意来请小主儿跑一趟。”
她反射性后跳一步。
四周一时寂静,俗云捧着杯子,站在一旁,一双眼睛睁的滴溜圆,将他几人盯着,和宜公主扶额,脸色霎时变了一变,咬牙道:“王兄喝醉了,为何你这么高兴?”
那丫鬟听了话,忙收了收脸上的笑,演出一副凝重的神色,道了句劳烦宋小主和她走一趟。
宋析纯迎上去道:“你家公子,是为了什么必要的事儿么?”
丫鬟客套完,忧愁地瞧着她,绞着衣角扭捏半天:“小主别犹豫了,快些出发,公子说事关要紧。”
事关要紧,这个理由编出来,本上神自是不信的。
也不知几天未见他,这一回又在府上发的什么疯,还约在了这个时候,让本上神去一睹他发疯的样子。
行至王府,新来的随侍丫鬟一抬眼,呆呆一望那提了敬元王府四个大字的牌匾,连连惊呼叫绝。
见她的样子,本上神暗自道了句活泼。
庭外窗前,有青槐绿柳,堪堪地吐翠新枝。
庭中还是与本上神上一回来的样子无分别,走近几步,一声呼噜声入耳,一抬头,便瞧见站在门前正抱着个佩剑,且打起瞌睡的周砚。
周砚被丫鬟晃了半柱香,抬起头来:“哎呦!好姑奶奶,您可算来了,奴才在这儿等你等的好苦,快快请进,看看我家公子。”
原本以为,周砚这一腔热情,正款待本上神,但他跌撞着走来时,一手拉的,却是身边的俗云。
和宜公主眨了眨眼。
见几人纷纷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愣了一愣,看了眼自己面前的手,又看了眼和宜。
“好姑奶奶,走呀,公子要醉死在里头了。”
和宜公主看着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听着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言辞,默了一下:“周将军,你也喝了?”
“公主说笑,我哪能呀,我周将军能喝大吗。”
和宜又看了他一眼:“那你这手…”
周砚挠了挠头,抬眼一看,愣住了。但拉都拉了,他盯着眼前的人,干笑着给自己找台阶:“哦,是云姑娘呀,那什么,阿纯你快些进去吧,要不等会公子非砍了我。”
“周将军,你没事儿吧?”
和宜公主又望了他一眼。
“笑话,我能有啥事儿,公主也一块进去吧,我还得守夜。”
周砚干巴巴的一笑。
宋析纯叹了一叹,走到了温公子的府中。
她拿起桌上的一壶酒捧在手中,又转身,仪态万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微阖了双目品酒。
温公子见她进来,怔了一怔。
她举起壶子,谢过温公子,抱着两壶酒跟着丫鬟绕过他去到座上,坐定了便开始喝了几口。
直到半瓶酒下肚,身子渐暖,宋析纯她才突然想起来,她来此处,似乎不是来饮酒的。
“等会儿,你请我来干啥的?”
“奴婢似乎是请您来,说什么…公子他有重要的事儿。”丫鬟也愣了好一会,才施施然想起来。
不过,二人彼时并没有注意到温公子的神色,温公子扶额,心中浮出一丝无奈,她将目光移向温公子,丫鬟也看了一眼他,见他脸略略白了一下,但几乎立刻恢复了容色。
良久,他扯出个笑容来向着成玉道:“我其实无事,因知道你在棠舟湖,才让你来这儿,多耽搁了一时片刻。”
“你真无事儿?”
无事儿你奶奶个腿。
“那么,我不打扰温公子饮酒,便先告退了。”转身时,她脸上仍带着的温婉笑容。
晃了晃脑袋,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心,又反应过来,她今儿竟破天荒来了他的府上。
“嘶,她还真走。”
照周砚的意思,她主动来他府上的日子,便是他可以耍点小聪明,去与她提点小要求之时了。
这时,绝不至于他一开口同他套近乎,她便起身走人。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禁啪一声搁下酒杯,走在前头的宋析纯,闻声转头望了他一眼。
于是,温公子咳嗽了一声,假装无事地捡起地上的酒壶,掩住了自个儿半张脸,待她收回目光,才拿开挡住脸的手,又偷瞄了她两眼。
“其实今儿我有事儿,只不过,这会儿人太多,不那么方便说。”温公子立刻蹭了上去,没有错过这个时机,自以为亲近的开口。
这话方一入耳,和宜笑了笑,识趣儿的招呼几位丫鬟出了门,外头正听墙角听的起劲儿的周砚,一下满脸堆笑地拉起卷帘。
“公子,动静千万别大了,免得王爷来了。”
宋析纯:“……”
她退回去,将只喝了一半的酒水放回托盘。
没想到温公子竟拦住了她:“不喝了?”
这话一出,她第一反应是,他没事儿吧?第二反应是:“呃,你说这酒?”
温公子看了一眼那半壶酒道:“你自己喝的那壶酒。”
他这人,未免也忒没义气,为了一壶酒,与本上神在这儿僵持了半天。
这会儿,他站在她跟前,正瞧见她望着那一壶半的酒水,咬了咬唇,犹豫着是否要喝完。见她皱了皱眉头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浮出点儿笑意,从容的模样,令他第一次,脑中浮现出古灵精怪这四个字。
他觉得很有趣。
“阿纯,你去了哪了,叫我好找,本想带一个玩意儿给你,可等了数日,如何都找不到人。”
等了数日?
这话,本上神半信半疑。
他一定是早下好了套子,等着你心中愧疚,表面架势端得十足,心里恨不能她快些道一句抱歉。
有趣有趣。
她笑得似模似样:“公子实在客套,我如何担得起呢。”
见他不接茬,她又讪讪咳了一声:“你今儿喝了酒,入了夜,凉风彻彻,容易寒气入体,先躺着暖暖吧。我去……咳……我吩咐的给你熬些姜汤。”
“姜汤的做法这么简单,你为何还要叫别人给我做?”他开口问,一字一句都有酒气浮游。
她愣了一愣,想过他的其他回答,却没想过他会这么问自个儿,这话,当真是不好接。
“你是不是嫌我话说多厌烦了?那我出去走走,你歇下吧。”
“没有。”她一把拉住他。
圆月挂枝梢,放眼一片月光。
不及温公子开口,她便身先士卒地率先走了出门,说是帮他煮姜汤去了。
“我帮你打下手。”
被拘在敬元王府中,被他一折腾,回不得嘴,索性答应了他。
左右不过是灶台边多了个人,想了想,觉得也无妨。
他近日虽对她有许多积怨,但一见她,心中的积怨便顷刻散作了烟云。她这个人,虽偶尔缺德,却十分关心他,又心善。
她嘿然一笑,忽然想起件事情,转身问他:“你家的灶房在何处?带我去看看,认个路。”
温公子自然应下来。
原来在府上的西侧正殿内。
“你家可真大。”她摸索到灶台边,她抱了一堆柴火坐下,不由得叹道。
一本正经的切了姜,生了火,温公子却不知抽什么风,坐了一会儿,凑上来问她,是否厌烦了他。
宋析纯扇着火,自认为他喝了酒,说起了疯话,没放在心上,而会问出这话,当然只有他自个儿心中知道。
其实,他有那么一刻,认为她烦了自己。
若非厌烦,怎会数日避之不见?
“阿纯,你是因为厌烦了我,才不肯见我么?”
“什么时候?”
她看了他一阵,突然有些疑惑。
“那几日。”
他口中的那几日,指的便是她回天庭的那几日。
只在九重天呆了几个时辰,凡间便过了数日,若呆上一天,再回来,岂不是早已人去楼空?
“你听我说,我并非故意避开你,而是那几天,正巧想家,回了家一趟。”
“哦。”
不下厨不知下厨苦,本上神破天荒头一回下厨,闹了个好大的没脸,烧的柴火熏的自个儿灰头土脸的。
见她着急的样子,他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她抹了一把汗,握团扇的手被另一只手稳稳握住,腰也被搂住固定,温公子贴在她身后,嗓音沉沉响在她耳边:“看着。”
睁大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移,他拿起镊子翻了翻火堆,火顿时小了不少,没看清他是如何翻的,眼光定下来时,只见锅中的姜汤滚滚冒烟。
原本,她一向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全能的神仙,但到了厨艺这一块儿,实在是一点不懂。
“你应当有下人伺候,怎还懂得这么多?”她仍保持着惊讶的表情,不紧不慢地问道。
“男人会下厨,日子才过的浪漫。”温公子道。
宋析纯:“……”
“看着些,煮沸了,该灭了火盛出来了。”
在温公子的注视下,刚刚灰头土脸的宋析纯怯生生盛了一碗姜汤,怯生生瞟一眼他,发现他居然还在看自个儿,又怯生生地问道:“再盛一碗?”
他被她盯了半柱香,抬起头来:“想喝?”
她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瓷碗,又看了眼他,恹耷耷地摇了摇头。
宋析纯磨蹭了一会儿,端起姜汤,转身面对着温公子,两手一伸把瓷碗端给他,他却没有接过去。
在意识到他没动静之际,预备转身放下,却被一只手揽住了腰,紧接着,身体被束缚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双手捧着她的脸,凑近吻上了她温热的唇,用力地探索每一个角落。
她来不及反抗,下意识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回应起他的热吻。
待他松开些,她张着嘴,目瞪口呆,脑子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依旧搂着她,低下了头,双手抚摸过她的双手和脖颈,发现她衣衫尽湿浑身冰冷,心中跳空了一拍:“手这么冷,确定不喝么。”
不错,她也觉得有点冷。
没想到她却抬起了头,扬手将姜茶端给他,道了句你喝,一张脸却绯红,也不知是羞了还是发烧了。
“阿纯,别走,留下来陪我。”
宋析纯抬手探向他的额头,蹙眉道:“你喝多了,我们先回去。”
“我没有喝多。”
顿了顿,温公子又接过那姜茶,递到她嘴边。
她磨蹭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端起了那只瓷碗,捏着鼻子将一碗姜茶灌尽,又立刻摸灌了几杯冷茶水。
思来想去,本上神心中惭愧。
本想约了和宜,在棠舟湖饮酒醉,却又让温公子给搅黄了。
这几月来,因温公子从中作梗,她已经不知放了和宜几回鸽子,待到天一亮,定要去她府上道声对不住的。
一碗姜汤灌下肚,温公子将碗接了去,她伸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你这三番两次的从中作梗是为何?为了你,我不知放了他们几回鸽子了。”
温公子假笑了一声。
从中作梗这个词儿,自个儿实在不敢当,你是特地摊派到我头上的,不捉弄你,我心里也不能好过。
良久,他开口打断:“本公子最不通的,便是当从中作梗的小人,你与我啰唆这许多有什么用呢,本公子也听不明白的。”
有一刻,她觉得,他的脸皮是真的厚。
温公子的一番话,行云流水道下来似乎特别有道理,自个儿来这特意为他煮了一碗姜汤,又喝了他一碗姜汤,还被安个冤枉他的罪在身上,当真是来吊着受罪。
埋怨归埋怨,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这会儿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温公子默不吭声。
想了想,她道:“难道又与若桃姑娘有关?”见他还是不吭声,再接着道,“你对她,倒真是的情深似海。什么时候把你们的故事,再一一讲给我听听?”
温公子仍默不吭声。
看他良久,本上神觉着,他这人,果真是对上了那句话,王室公卿的公子,个个是花花肠子,嫁不得。
但,他一边对着若桃姑娘,一边对着脑子不大灵光的唸禾公主,一面又对着本上神做出这些举动,又是何意图?
本上神心中当真不信,他对自个儿没半点思想。
果真,世间唯有小人与男子难揣测也。
温公子走近,拉住她的手:“阿纯。”见她不答,又凑近两步,轻声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对那二人,一向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抽了抽面皮,叹了一句,一嘴胡话的小崽子。
那话一出,本上神的身子不禁颤了颤,这崽子,又开始抽起风了。
“温润玉。”
她再干干一笑,唤了一声他的名讳。
当温公子满面问号的看着她,她才憋出一句:“要不咱先把手放开?”
话罢,她便开始扯开那只手。
“你走的这几天,我听闻你来王府小住一阵。”
这话一出,她在心中顿时把和宜拎出来骂了千百遍,定是她受了贿赂,嘴巴一没憋住,便说漏了嘴。
“小莞身体抱恙,我正巧来府上照顾一段时日,且来敬元王府,不也是你让我来学宗的么?”
说着,她正从他身前往后向灶台挪,见他过来,身子又向后缩了缩。
想起学宗一事儿,她一时万分后悔与他打了赌。
“诶,虽心中当真后悔,但也不能不去,将就应付一下便好。”未能注意到温公子的表情,一下便不把心中所想给吐了个明白。
腿上忽然一松。
她腿旁绊着,见温公子一双眼齐齐的看她,只好在原地干干笑着抬头道:“哦,我方才说什么来着?方才说的只是月余前的想法罢了,今儿哪还能有这般想法,冒犯冒犯。”
方才的话该如何狡辩,宋析纯尚在构思之中,没想到他却先开了口。
“当真是之前的想法?”温公子笑的瘆人。
“那当然了。”她扭捏地理了理衣袖,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面上装出期待之色。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中的瓷碗,良久才不经意道:“哦,那看来,你和我一样期待。”
温公子这一句话,沉甸甸敲在她心头。虽然她自个儿明白,这一桩烂事儿能发展到这个地步,乃是她一语道错,但让自个儿陷入这样的僵局,却并非她所愿。这件事,自然不能是自己的错,一张嘴长在自己身上,也不能是它的错,那么,就只能是温公子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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