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十五的夜。
八月十五夜,一轮杏黄色的满月,摇摇欲坠,他们几人为赏“月缺重圆”之景,而前往某一处的山顶上闲玩。
民间有个习俗,今儿是追月节。
传闻中,每回到这个时节,民间都会结伴上山赏月,分五仁饼,以寄托梦圆之愿。
周砚的消息果然灵便,踏上水路去往临安,走到山顶,刚坐下,一轮明月就升起了。
这次上山,几人架势看似很大,除本上神之外,另几位王府的家眷也到了。
和宜公主、周砚、唐怀行、莞常在,加上自己及俗云,正好凑足一桌六王宴。
唐怀行这次问她和温公子的事儿,不知是什么目的。唐怀行与她的年岁不相上下,在连篇胡话这门技术上,却十分老练,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让人总摸不着头脑。
本上神这几天在王府,常在好生对她,养懒了骨头,再踏出门,觉得甚是累人,而且差不多也算夏天了,一出府门,里里外外一层层颇觉闷热。
难受的不行。
京城的圆月不如临安,风起秋江上。不知是谁在天上的砚池中涮洗,整个天空,很快黑透。
唐怀行不动声色,看了她好一会儿:“你这段时间,过的很伤情?”
宋析纯低声“嗯”了一声。
唐怀行默了一默,也猜中了七八分,这女子,一向是风流人物,如今坐在这,却是这副丢了魂似的样子,定是为情所伤。
她的确一直过的很伤情,却算不上为情所伤。为了百年前的几分情,吃了这么多苦头,少说也帮了温公子不少,而后头,却是要人占了上去,她的心中不是没有委屈。
“换作在天庭,你说这是个玩伴,我定是信的,在凡间,你也呆了数十载,你现在与我说,你对他不上心,这话我不信。”唐怀行走到几步开外的树下,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从他开口到现在,宋析纯一直仰着头,望着远处一轮明月。
唐怀行抬眼,她脸色似有泛白,绷了良久,哽了哽,想要抬手捂住眼睛似的,却不可得,因此只好闭上眼睛:“我是不能面对。”她轻声回答他。
眼角含着地那一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唐怀行的面色稍变了变,眉梢蹙起,语气却没什么变化:“是那位公主的缘故吧。”
宋析纯说哭就哭,一点儿不给他面子。可惜唐怀行那一副好相子,却不大会应付女人眼中的几颗水珠子,呆呆地坐在一旁。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一相无相识也无,廓与虚空等其量,他既已选了那公主,你呢,也应当向前看了。”
话毕,唐怀行脑子里飞速运转了一圈,不错,这回没有说过话。
山头石磊磊木森森。
眼中的水珠子,一时半会怕是止不住,宋析纯方才了悟了,他今日为何这样有文采。
只是,今儿不劳他提点,就算提了这个点,也是个白提。但,当着唐怀行的面上,自然乐得做副和顺样,在一旁装一装明白人。
装归装,唐怀行的话,她还是放在心上。
……
远望去,明月往上跳了一丈。
几人坐在离他们几步开外,宋析纯在不远处对着一涧清溪,看着水面,自己双眼微有泛红。
从袖套中拿起帕子,擦了半天,再对着干净的水面照了半日,确保没有一丝不妥帖,才方转身投入六王宴中。
和宜今个儿穿的衣裳,与常在乃是一样的色,远远一望却是容易叫人认错的。
见她过来,二人蹙了好半天的眉头,终于施施然松了松。“小宋?你过来,这份糖蒸酥酪是特地为你留的,否则,要被周砚给全吞了。”
话中提及的周砚,猛地抬起头来,还正往嘴里塞几块如意糕。
“莞常在,还有你,和宜,你二人可别这么说,老子真不是那种贪图吃食的人。”周砚皱眉瓮声瓮气道。
宋析纯噗嗤一声笑出来。
“阿纯,老子问你,温公子少说也与你有这么段过往,怎么看你不怎么伤心的样儿?”周砚抬头看她。
话一出口,宋析纯也沉默了片刻:“你说温公子?这个故事,已是开春的故事了,眼下快入夏了。”她给了个合适的回答,四季变换不绝,每换一季,都应当有那么一段故事。
她的理论常在与和宜不太明白,也明白不来,如今,莞常在只是很为她发愁。
“别说这茬伤心事儿了,今儿是个好时节,大伙尽兴。”唐怀行忍不住拭了拭额头。
她拿起酒杯,在疏落的树影边站住,看一个人影静立在芭蕉边。
也许是唐怀行。
宋析纯想了想,却有些犹豫,抱着点心看唐怀行的身影,半晌后问他要不要坐下。
身影没有回答。
“你方才也说了很久,我也明白这个事理,其实你可以不用再说的。”她神色有些迷茫。
“什么?”
那身影听了,终于回答了,却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你说的,温公子与那位公主的事儿。”
今晚小风悠悠,满月似个黄灯笼,宋析纯乍一走出,顿时将那影子惊退一步。但一时断定,已知是唐怀行。
这良辰美景,却是让人忍不住想吟几句酸诗。
少时顽劣,于读书这件事情,她其实不大热衷,但对于文,她却是十分上心的。
那时在本子上写过一句话。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这话,用在这个时节,是正好的。在凡间活了数十载,表面上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实际,心中不止一次思念天庭的姊妹。
“你说,民间呢,用圆月来寄托相思,以表对思念之人的情,咱们对圆月表相思,天上的人能知晓么?”
宋析纯托着脑袋,淡淡开口问他。
她在月色中打量那影子,他的侧脸在月光下瞧着格外冷峻。
那影子动了动,瞧着这样的宋析纯,他的脑子,其实有一瞬间空白。
印象中,他一贯知道,她行事风流,不拘小节,与其他女子不一样,却不知道,一向风流,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她,也会有这么一面么?
可她口中的公主又是谁?
也许是那天缠他的女子,叫作唸禾。
他晓得她对那位的上心。但据先前的交情来看,她往日中闲散,不曾为什么人上心,至于心上人,更是没有。
周砚说,她十六岁那年,初来乍到城中,不是那么的熟悉,遇到了一位故友。那故友,天天与她厮混在一处,且人也豪迈。
然,有一天,一美人声称对故友已用情至深,把她在这一处仅有的友人给拐跑了。
那时,她不过轻飘飘一句话。
“左右不过一个玩伴,走了,还有再来的人。”
这么一句话,他身边的周砚,记了足足有四五年。
因有这个前车之鉴,那时,当那女子来找她,问是否能与他在一处,说小主也允了,他便轻易听信了,让那女子去王爷的府上伺候。
当然,听信的理由,还有他近来越发看不惯的唐怀行,她俩连在一起,当然令他很不愉快。
心中一热,便应了下来。
“过来也过来了,坐下陪我喝口茶吧。”宋析纯坐在一棵树下,打了个无聊的呵欠,随口又向身后道:“天天这么呆着,觉得有点寡淡,也有几分想回去了。”
影子有点无奈:“你不是因为想看圆月,才来的临安么?”
宋析纯愣了一愣。
如果说,只是为了欣赏一轮明月,才下的江南,却是不必要的事儿。
这几日里,莞常在日日来邀她游山玩水,晌午时分,她几乎都跟着常在,在临安城中闲逛,并不在敬元王府。其实,若只是来看月亮,她也就觉得,还是不必要了。
想起这一茬,顿时,她想起整装那夜,提笔在画舫中写的那句。
一句春不晚,就到了真江南。
许多年前,唐怀行带她们去江南,她很看中那儿的景色,又尝了桂花糕,说此地花好,要记在心中,下回再来一睹佳景。
从那时,她年年不忘江南。
无论是许多年前,还在天庭时,还是来了凡间,她一直很喜欢写的这么一句话。
“却也不是,临安的江南,多年前我来过了,尝了桂花糕,见了许多景色,记了数年都不曾忘记。”
宋析纯感叹一句。
那影子又一愣,思忖片刻,绕到她对面的树影中,现出身形,走出树影道:“阿纯。”
她一时哑口无言。
敢情,本上神刚才说的那些话,全被他给听了去?
方才讲的入神,实在没有注意身后那一双耳朵,究竟是谁的。但她觉得,一路结伴的只有六人,被几人听了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这双耳朵竟是他的!?
……
“温公子,月余不见,别来无恙。”宋析纯掀了掀嘴皮子。
他一言不发,片刻后,慢慢道:“阿纯,你躲了那么久,当真不想听我一句话么?”
本上神瞧着他,笑了笑:“那日的事儿,答案早已摆在那,这个结果,必定是如今我不愿回头的缘故。既然都已经落得如此了,又何必再听?”
她转过身去,慢慢向远处走。
温公子在原地呆呆地站了片刻,追了几步。
今夜的风很凉,天上的星星很亮。在宋析纯努力的不动声色中,他果然不负众望地道:“那我如果将那天的事情说给你,你愿不愿听?”
她顿时回头起身道:“润玉。”
温公子和她在屋上并肩坐了,他道:“那天,你身边的那女子来求我,说想与我在一处,并说小主已经允了我与她。”
她方要开口,又被他堵了回去。
“其实她这么说,我是不信的,便把她打发去了王爷府上伺候。”
宋析纯有些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说,你不信她,把她打发到了王爷府上?”
温公子点头:“是啊。”
宋析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嘟哝:“可在酒泉子那天,是我亲眼见到的呀。”
“我没有碰过她。”他平静地否认。
这样的女子,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多说两句话的必要。
那阵子,其实他一直有些心烦。
一会儿,在纠结于唐怀行缠上阿纯的事儿,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纠结于那若桃缠上自己的事,心中郁闷,在想如何处理掉这两个人。
他陷入了沉思。
她皱了皱眉:“那你那天是为了什么?”
“大概……大概是因为,我想干掉唐怀行吧。”
宋析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心中一凛,顿时觉着,唐怀行今儿颇可怜,平白无故地中了一枪。
“为什么你想干掉唐怀行?又为什么没信她?”她的声音悠悠飘来。
天上月光夹杂细雨。
“因为阿纯,我喜欢你。”他看她良久,先是一愣,她坦然地摸出一个饼继续啃着,他这话,未免来的忒快了些,本上神心中郁闷,却也不知怎么答他的好。
……
月明欲素愁不眠。
某一日,也是这么个圆月夜。
天阶夜色凉如水。
温公子恍然想起,自己与宋析纯,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时,于那个月色如画的晚上,他认真悟了一悟。
那时,他坐在饼铺子里,抬眼望对面的宋析纯。正见她手中捧着酸梅汤,一双桃花眼望向窗外,嘴角微微一扬,浮出点儿笑意,令他觉得有些动容。
再唤小二呈上酸梅汤来,她的笑意却已不见,换作了发呆的样儿。
有一刻,他蹦出一个念头,如果要作一位夫人,其实阿纯不错。
与其说她合适,不如说,她是这么一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唯一上心的女子。会想到这一茬儿,他觉得是个很不容易的事儿。
原来,自己心中是喜欢她的。
也许她风流又洒脱,不拘小节,与其他的女子不一样,所以才独独喜欢上了她。
但喜欢上她,也归根结底于她好。
唸禾来找他的前几日,他想着,无论如何,在这个地儿的每一分钟,只要有他在,阿纯就不会孤独。
但也是因那天,在酒泉子时,他心中对于唐怀行的醋味发作,便作了作样子。
本想让她醋一醋,没成想,也许阿纯心中也有自己,便戳中了她的不痛快。
实在是自己的错。
……
一桩桩一件件想完,他立时坐起来,一双丹凤眼望着她的眼,低声笑道:“阿纯,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见她不答,温公子那双眼愈凑愈近。
看他含情脉脉的样儿,本上神差点把持不住招了,幸亏定力够足,只得淡淡道:“你与我相识不久,何况……你……”
地上的坑坑洼洼,很不平整,远处还积了一个小水坑,她道:“温公子,你躺着恐怕有点硌得慌。不然咱们明儿再议,也不迟。你,你……”
宋析纯咽了口唾沫,甩了甩脑袋,醒了醒灵台。
温公子扬眼:“今儿说,和明儿说,都是同一个事儿,有什么不一样的么?”他这么一问,实在是被问住了,吞吞吐吐良久,才吐出一个“是”字儿。
本上神实在觉得,他忒不要脸面。
辜负自己一片心意的是他,成天拈花惹草地也是他,如今,却摆了一副深情的样子,还真切地说要补偿她,这话,该不该信?
须知本上神好歹活了数十万年,许多红尘中的事儿,自然是摸的透彻了,活的清醒又自在,定是不可能在他这里栽跟头。
星如豆,江边渔火伴晚风。
想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瓮声道:“那你便弥补吧。”
温公子一面卷袖一面道:“你放心,阿纯,我说过要将功补过,便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宋析纯的眼光闪烁。
你这话,本上神自当记在心中了,能不能兑现,可还是个不确定的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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