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点上了沉檀香,温公子的手指在案上叩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敛起目光,一杯茶被手温得暖和,口中轻声道:“你把茶水泼我身上,固然不是故意的,但你好说,赔句不是,便过去了。”
顿了顿,又开口:“你这样子,却像是我欺负了你,你这表情,是要作给我看,还是作给温公子看?”
她一手摸起茶杯,抬眼一望,一派碧天如洗,闲闲浮了几朵祥云,是个好天气。
然。
人却不是个好人。
眼见自己讨不了便宜,双眉弯弯,一双杏眼泛着泪水,乖乖站住不动。
宋析纯:“……”
这件烂事,原本与本上神相安无事,却寻着一个泄愤的点发出来。
其实,这出戏,她唱的不错。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人,虽然不大喜欢她,但在印象中,这姑娘,也并非什么坏心眼之人。
“你先回王府吧,免得扰了清静。”
这话方一出口,宋析纯便明白了所以然来,温公子这个人,他是个对于心上人分外上心的好男子。
……
此后数日,王府中的确很难见到那女子的身姿。
丫鬟日日领着几人外出。
那是个分外热的晌午,宋析纯实在闲不住,一路寻来敬元王府,不意撞见两个丫头倚着假山八卦。掌事大宫女说,前些日子,王爷议论着公子选福晋一事儿。
福晋?
敬元王府中,也只得了他一位公子,若提起成婚一事儿,估摸着一定是温润玉没跑了。
她琢磨着,温公子也该在府上,一出门就来他府上找他来了。
结果来府上先撞上了一位女子,见她杵在门口久久不动,说想找她谈一谈心,诉诉情伤。
大约是外头带回来的一位娇客,姑娘颜美如玉,杏面桃腮,只是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宋析纯听她说明来意,才从口中得知,原来这位美人,叫作宋温听,乃是王府上的某位常在。
常在姓宋,封号为莞,倒是与她,有几分缘分。
她便是这个时候,认识了宋温听。
她作足了礼数。
一路随莞常在走,找了块阴凉地儿坐下。
她的招待十分周到,拎了几壶果酒,又命丫鬟做了些甜糕。
几个小丫鬟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是怎么的,都感到一股怪劲儿,忍不住想要往别处瞧。
莞常在的意思是,她新近看上了一处景,但近来,王爷正操劳政务,也知道她分外想去,想叫上王爷陪伴,但又唯恐吵到王爷,不大会愿意同她在一处,她十分苦闷,不知该怎么办,想找人谈一谈心,诉诉情伤。
原来是这点小事儿。
思考这茬事儿时,宋析纯放了个空。
小院中,石壁上清泉水珠跌入潭中,水中留了一方隙地,只几块石头,几丛竹。
虽说,这时在为常在讨论这一回事,然,却也不大影响看见这番光景,想吟诗的冲动。
有句诗叫什么来着?
云光侵覆迹,山翠拂人衣。
许多年不碰诗书,实在忘了个干净,脑子里飞速旋转,她没有读错。
“你怎的老盯着那处发呆?要我领你过去看看么?”莞常在道。
宋析纯听得脑子嗡嗡地,眼见着她愣了愣。瞬间又笑道:“不必,不必,方才放了个空,眼下空也放完了,与你想想计策。”
于是,她吃了两块点心,再细细盘算了一阵。
佳人望有夫君伴在身边,是个平常事儿。这么一点不大不小的小事儿,虽不是那么的必要,却也终归是夫人的心愿,还是应当圆的。
万事以夫人的心情要紧。
宋析纯思忖片刻,明了地表达了心中的想法,绕到她对面的树影中。
杵了许久,又踱到桌前看了看,盘中放着一块块的甜糕,都用红纸方正地包着,纸上渗出斑驳的油迹,散着一阵阵的甜香。
她坐下喝了口果酒。
头顶大鸟展翅,回过神来,有那么一刻,觉得莞常在这个人,是个重情重义重夫君的人。
也许,这个夫君是个爱江山不爱美人儿的?
“敬元王爷后宫佳人少说几千,听你这么说,难不成……他是个不爱美人儿的?”
这句话,也许说中了莞常在的心坎。
她慢慢抬头,哽了一哽,说话的语气有些幽咽:“却也不是,只是,我们这几位,即便是貌比天仙,也不如王爷的嫡妻。”
竟是因为这样?
温公子,你老子,是个大情种,还是个心尖尖上只放下一人的种。
但,既她开了口,这个手,本上神是定然要插的。
有句老话说的深得她心,为情所困,只需一顿好酒犒劳。
“那王爷心中只有他的结发,你呢,也不必为了这么个凉薄的人伤心,我与你,虽只有一面之缘,不如请你喝顿酒去?”宋析纯探手摸了摸袖袋,不错,买酒钱带足了。
……
一出王城,她感到茫然,除了酒泉子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一时也想不出来。
事情如今其实挺明白,本上神想用一顿酒,浇灭她对那位凉薄王爷的一片心意。他应该不晓得她有多么想见他,为了这一面,她多么用心。
但王爷的心,只放了结发一人。
实际,两心相许也没什么不好,非要去当打鸳鸯的棍,本上神琢磨了一个下午,横竖应当上邢台的,是本上神了。
呜呼哀哉。
……
王城中,乃是灯火如昼。
宋析纯提一盏枯油灯,走在前头引路。
走了良久,一路与她寒暄,再抬头,眼前景色已换。两旁灯火通明,客来商往,几步开外,是个歌台舞榭。
有琴音和着曲声隐约传来,门上黑色匾额上书“酒泉子”三个烫金大字。
如今的她再不像她初来凡间时,那样的乐观无畏,逍遥不羁。很多时候,她还会与周砚或唐怀行吃酒,佯装自己还是那样,但其实已经不是了。
走至楼内,她瞧见二三绝色美人并立于戏台,般般入画,似次第渐开的春花。
“城中有一味酒,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莞常在冲她嫣然一笑。
既常在开口,这酒,自是要尝的。
“那自是要尝尝的。”宋析纯一口应下来,又唤小二进来,上了两份燕窝雪梨。
巧的是方才进门之时,捕捉到一个身影,与唸禾公主有七八分相似。但细细一想,这阿禾,不大可能会出现在这个地儿,但这口气才刚松到一半,却又抬眼望到温公子的影子。
也许换作旁人,也须辨上一辨,但温公子这个人,总是不可能误认的。
打发常在去厢房中坐下,良久,宋析纯在暗处瞧着他,身边并非一个青年男子,而是个年华正佳的小美人。
戏文话本中,但凡有花花公子,身后必是有一位绝代佳人,后来,皆要被调戏一番,再上演一出苦情戏。来凡间数十载,看了好几年这种戏文,这个她是很懂的。
她望着对面,存着这个思量,双目蓦地深邃起来。
没承想,戏子一曲儿唱毕,温公子才施施然现身,现身后,还跟了一位春半桃花地女子。
那女子走得更近些,莺啼似的嗓音,压得低而沉静,眼尾含笑道:“温公子,她虽是不在,但我在也是一样的,今晚,我陪你如何?”
这声音,当真是矫揉造作。
也难怪了,这女子这么容易能讨了温公子的欢心。
温公子乍看一副冰山样,想不到对这样的女子,用情用得这样深,凡人口中有个俗谚叫什么来着?情人眼里出西施。
是这句不错了。
但是,这女子,论身段,亦或者是容貌,都万万是比不得,那天对他有情的那几位美娇娘。
温公子这个人,是能眼瞎到什么地步,才会觉得,这样的风尘女子柔顺又会讨人开心?想到这一层,宋析纯很为温公子忧虑以及叹息了一阵子。
房中不知谁供出了油灯,照得四面敞亮。
宋析纯感到有热闹可看,把莞常在也拉在了一旁。
那女子见他沉默,觍着脸,褪去了身上的一层纱衣,不羞不臊地贴了上去。二人面面相觑,她大约明白了,这大约才是女子的正题。
本上神平生做不来多少混账事儿,对话本上写的故事,有十二分地热情,却算是一桩。
话本中,无非写的也是这几篇风尘戏。
“小宋,我与你说,这种男子,最要不得了,并非什么专情上只对一人的种,找夫君,万万不能找这样儿的。”莞常在一只手支着脑袋道。
她开导旁人时,倒是清醒,自个儿深陷其中时;旁人却是万万开导不得的。
也是。
最是女子更多情。
本上神心中又是一句感叹,抬眼望向温公子的那女子。
见迟迟没有进展,宋析纯正待抬脚转向门口,一向沉默地莞常在一把扯住了她。“小宋,你看,这个女子,看着却像常和你来敬元王府的那位。”
常在朝某个方向遥望一眼,宋析纯顺着她的目光而去。
痴缠着温公子的那女子,居然是唸禾。上次几人来温公子府上,还是七八日前自己训斥那位少女时。
隐约记得,那天,俗云执着地要拉她走,她当时精神并不好,脸色也有些颓败,今日脸上的容色,百般难描,添了几分风尘。
竟隐隐有百年前,本上神初见她时,天真活泼少女的模样。
烛光如豆。
宋析纯踏出门槛,幡幔呼呼乱卷,烛芯咝咝轻响。
也许目光炽热,引了温公子的注意,见她杵在那一处,他迅速地一把推开亲密的女子。
见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人转过身来,道:“小主,其实,我一直对于温公子他有情,从那天见了他,便久久没有忘记,所以今儿去求了和嘉公主,公主便打算给我与他赐婚。可方才偶遇温公子,听说小主也对公子用情至深,我思来想去,感觉这件事,有些对不起小主你……”
一席话毕,宋析纯理了理思绪,原来是这样的事。
常在扶住她,沉默地看着二人,她虽然也不大喜欢她,但在她的印象中,眼前人,也只是宋析纯的一位故友,或者是丫鬟。
“那又如何?且不说即便是我对温公子有情,我弃了的东西,你想捡走,便捡走了吧,再者,你眼下造这个局面,是成了心要我难堪么?”宋析纯一双桃花眼,含笑地看他。
那人明显愣了一愣,似乎压根儿没有想到她沉默半天却是说出这个。本该醋一醋的东西,她这般不争不抢么?先是一愣后,她弯了弯嘴角:“请小主成全。”
“成全了。”
她果然是来让本上神难堪的。
左右不过一个新鲜玩伴儿,失了,也便失了吧。
少时读书,不大明白桃色孽缘一词何解,如今,把这个词,用在这二人身上,却是合适的紧的。
原本,宋析纯心中对于温公子,实在没有什么情感,而如今他们唱出这曲戏,却没来由觉得堵得慌。
……
日子安安生生过了三月余。
宋析纯在敬元王府上,住在莞常在的房中,过得闲散,整日看看风景、时而品茶,时而杀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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