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确如阿年所云,徐阿公年轻时,确是能与溧阳黎氏这样的百年世家有交集的。
7.
先帝在世时曾立舶司,取各地英杰入司任职,试图与异邦建立起一段牢固的商业关系,以获得长远的利益。
先帝是个有野心的人,至少在政事上是这样的。他广开言路,察纳雅言,兢兢业业处理政务,也试图通过完善科举来招揽贤才,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个足以名留青史的好皇帝。
假如他生于皇朝初生时,他会成为开创盛世的明主。假如他生于王国顶峰时,他也会成为守成之君。
可他生在彦朝盛衰交分时。
纵然他生有再大的野心,再浪漫的理想与愿望,都不能否认彦朝已舍弃了北边的宫室,惊弓之鸟般仓皇出逃,草草在南方立足的事实。但于他而言,更不能接受的是彦朝在外邦人眼中已是强弩之末的看待。
就好比鸡头难比凤尾,弩末不可充弦。
8.
可倘若谈到徐阿公为何知道这些,他会说他见过那个青年。
徐阿公是见过仅仅而立的先皇的。
他出身低微,祖上只是给人耕地的佃农,按理说贫贱者不可登高堂,可皇帝既然招贴出入舶司者家中可免税的榜纸,他便挤破了头皮也要去争一争,哪怕是为了家中半瞎的老母与跛腿的老父,贫瘠的土地以及面黄肌瘦的弟妹。
最后轮到他站在一群青年中。
才弱冠的青年没见过世面似的环顾着仓促建成,没有雕梁画栋、檐牙高啄的宫殿,只觉得这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华美的屋,却不知往上追溯几代皇帝,他们荒淫无度时,金碧辉煌的宫殿不要命般建造,朱红门中酒肉都潵在地面,弃之如敝。
直到大太监斥他,他才回过神来。
“你这小子,见到皇上还不行跪拜礼?”
“……”他窘迫极了,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尽数跪倒,一身补丁的粗布衣衫的他在人群里分外显眼。他慌忙低下头,学着周围人,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跪拜礼,“草民徐乔参见皇上。”
“呵…”他听见一声悦耳轻笑,“何方人士?”
他出身草野,无拘无束惯了,大着胆子抬了头应答。他眼神好,隔着遥遥宫阶,对上高座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徐乔再没见过更好看的眼。
那双眼的主人坐在高座上,黄袍之下是纤细瘦弱的身躯,人却是温和俊秀的。
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像在山上林中追捕猎物后一般,明明没有体力再追下去了,还是不信邪地盯着看着,在鼓噪的心悸里幻想着得到他觊觎的猎物。
殿前的问话昭示着他合了皇帝的眼缘,其后皇帝果真将他钦点在御前教导。
对着先皇,他的心一向跳得很快,他害怕这种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却也享受靠近看上去高高在上实则温和病弱的皇上。
他发了誓言,要尽全力效力皇上,成为皇上信任的人。
9.
开商埠,清吏治,开源路,一切欣欣向荣。
他干得出色,政绩斐然。他虽无功名,也对文章字句一窍不通,可商会需要他这样一针见血、果敢闯荡的人才,于是即使少数老臣对他仍存有偏见,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会位极人臣。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将他派去鄂州,这是贬,赤裸裸的贬,一时群臣哗然,议论纷纷。
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帝,是回都复命时,皇帝面色少有的冷峻,声音也不如往日温和:“徐爱卿政绩斐然,翌日便前往鄂州任职吧。”
徐乔没去过鄂州,但他知道那地方很远。
皇帝是不想看到他了吗?
他最后看高座上的人一眼,身躯是依旧瘦弱的。苍白冷峻的人忽地开始咳嗽,怎么也止不住,最后竟咳出血来。
那血蒸腾烟雾幻化人形,化开了,最后成了阿年的模样。
“阿公?阿公?”
是阿年。看样子已是叫了他许多遍。
少年眼底藏着担忧的情绪,应是怕他魔怔了,伸着五指在他眼前晃。
他心底怅然若失:“何事?”
“我瞧着阿公神思不属……我原是想问问阿公何时下海。”
徐阿公起身站在屋门口。天色已是全亮了,方才光怪陆离的回忆并没有占据太长时间,只是浮光掠影,留下的现实远比回忆残忍得多。
他悄悄叹了口气:“你来得巧,明日三更我们便要下海,我得引你去见见渔队里旁人,”又想了想,“白日我们各有旁务,你可跟着纪家老二去滩上瞧上一瞧。”
纪老二是渔队里的青壮力领队。
阿年点头应答,模样乖巧,只是背过身的徐阿公看不到他绷直的嘴角与微皱的眉,衣袖中两指摩挲。
等待。
还需要等待。
他想。
10.
纪家老二叫纪武,是个身修八尺有余的高大汉子,相貌虽不出众,气质却英武,单看外表,的确看不出是个仅仅二十有二的青年。
徐阿公引着阿年见了他,在滩上。
纪武听了来意一怔,打量起阿年来:“…这样秀气人物,来过我们滩边吗?”
徐阿公看了一眼立在身侧的阿年:“逃出来的,你也知道现在北边边境在打仗,哪里都不好过,不如来南边。况且我与他母亲是旧识,至少能有个照应。”
纪武盯了阿年几秒。
阿年不好意思的对上他的目光:“我很能干的,我以前在家里要干很多活……”
“好,”纪武这回应的爽快,“今日我们要打桩结网,你先去我家换件短衣吧,”他又扫了一眼阿年身上松垮宽大的裳,“这件于你大了些,我弟弟倒和你身形相近。”
阿年点头称谢。
离了徐阿公,阿年亦步亦趋的跟在纪武身后,
纪武却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阿年抬头看他。
汉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停顿了几秒才开口:“是叫阿年吧……你是从都城那边来的吗?”
阿年虽不明所以,仍是回答:“是。我曾是都城邑溧阳黎家的奴仆。”
纪武并没有在意他口中“奴仆”这轻飘飘又似蝼蚁般的二字,青年沉浸在自己思索里:“那里还招兵么?”
阿年微微怔愣。
他很温和的瞧着纪武,开口:“是招的。可是你不怕死么?”
“嗨,肯定怕啊,可是北边在打仗,要是打输了又是我们出钱,家里都快要没粮了,现在上镇里也不太换得到粮食了,什么都在涨价……我去充兵,至少我们家能有饷劳。”
他渐渐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了阿年的目光,那么温和又那么悲悯的目光,好像不该从一个瘦弱少年的眼中出现,可阿年就是这般看着他,令他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你可以去试试,”阿年终于微笑着开口,“我相信你能立下汗马战功。”
他明明是微笑的,纪武却下意识并不觉得这笑发自内心。
反倒像是讥笑的,讽刺的,悲哀的。
仿佛他的未来已经被阿年窥见一二。
一个细节:上章提到徐阿公故去儿子,先皇只是他年少时一个追求念想,他后来还是娶了妻生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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