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愈来愈大了。
宵年抹了把落在脸上的雨,甩手时那水滴分散着落入泥泞怀抱,又触及他的鞋面脚底,化成了鞋底的湿润。
他遥遥望着那暮雨里若隐若现、在少光的夜晚只有模糊轮廓的村庄,却并不着急,只慢慢地挪着步,好像那越来越大的风雨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一般。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去。
2.
几乎是三更半夜,雨势渐歇,只剩下海风呼啸吹拂,徐阿公自睡梦中惊醒。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了,人一到花甲便显出老态,尤其是他这样操劳数十年的,半夜醒惊是常有的事。
可今晚仿佛不一样。
徐阿公从床上起身很慢,常年飘泊在海上的过往让他的腰背留下暗疾,一到雨天便格外疼痛,只有一手撑着床,一手拉着自屋顶垂下的布帘,他才能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起来。
他喘了口气,披上衣服,提了灯,推开门,看到了风雨过后的一片狼藉。
篱笆围成的小院,说好听点是庭院,说难听点就是一块泥巴地,下雨后没人敢踩上去,谁都怕污了鞋。
可这样污泥遍地的雨后庭院里,站着一只瘦削的落汤鸡,其褐色的短打全湿透了,扎着的发也散了大半,正垂落着一滴一滴的水,夜色里乍一眼看去竟觉得形同鬼魅。
徐阿公胆子大,他没被吓到,反定神看去。
那黑影抬起头,星点火光映照出了模糊轮廓,竟是只看一眼就觉得俊秀的少年样貌。
少年开口,声音轻轻的,显得可怜:“阿公,我能在你这里,借住一晚吗?就一晚。”
几乎是鬼迷心窍的,徐阿公将他引进了屋里,那泥水淌过庭院,滴在屋里,他为少年烧水驱寒。
不问来处,不问何因,不问去路。
3.
大体是因三更时分起过身,徐阿公模模糊糊地半梦半醒,只眯眼到了五更。
他躺在床上,思量着如何处理那个半夜不请自来的少年郎,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显得可疑。
落云村只是一个小渔村啊,哪有什么值得外人觊觎的东西呢?
徐阿公决定静观其变。
4.
“扣、扣”
四下无声,门板上的敲击声就显得分外清晰。
“谁?”徐阿公撑起身来。
“是我,”门口少年的声音比昨晚稍稍大了些,却仍显得温软,“要我服侍阿公起床吗?”
徐阿公微皱了皱眉。
徐阿公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
他曾有过极为风光的过往,至少也是要许多达官贵人悦颜相向的,也见过许多大世面。
像少年这般相貌好,人也温软柔顺的,还口口声声“服侍”,不就是那豪右家中自小训养的童子么?更有甚者,娈童也并非没有可能。
是逃出来的么?
徐阿公心里怀了试探的心思,面上却不显,扬声:“那就进来吧。”
少年推了门进,身上是徐阿公故去儿子的裳,昨晚换上的。宽大的裳罩在少年瘦削身体上,许是未及冠之故,更显得他骨细伶仃,惹人怜爱。
“阿公。”少年乖乖垂头立在床边。
徐阿公没有应声。他打量着他。
也许是楚楚可怜的,只是气色并不好,显不出容貌的三分——倘若能好生将养着,必是倾城的容貌。
徐阿公并不是没有见过这般容貌,他只是忽然感到微妙的熟悉。
“…”他直视着少年,一点也不客气,“叫什么名字?”
“阿公唤我阿年便好。”
“哼,”徐阿公反倒冷哼一声,年过花甲却并不混浊的双眼直视少年,“怎么偏来了这不毛之地?”
“阿年无处可去。”
少年微抬了眼,眼角恰如其分地红了,看上去泫然欲泣。
徐阿公不为所动,往少年瘦骨伶仃的身躯上扫了一眼:“你昨夜也只说暂住一晚。”
“是,”自称阿年的少年往地下一跪,倒是惊了徐阿公,“阿年自知冒昧,可倘若阿公不收留阿年,阿年真的无处可去了…”
阿年抬起头,泪已流了满面。
5.
“……母亲让我来落云村找您,”阿云抽泣着,“她知晓时日无多,黎家必定覆灭,才舍得我离她而去…阿公!您瞧,这就是,这就是她留给我的东西…”阿云急忙从怀里掏出枚玉饰,迫切地想递到徐阿公面前。
竟是枚雕出花鸟的掩鬓。
徐阿公接过细看,累丝编织显得精巧,是溧阳黎家独有的技艺。他走南闯北这些年,也只在他家所出的玉饰上看到过。
他心里已信了五分。
阿年的说辞无懈可击,无论是逻辑通达还是情真意切,徐阿公都相信了“阿年就是他曾经救命恩人的后代”这一说法。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眼里已带了慈爱,他让阿年起身:“可这里穷乡僻壤,的确生活清贫。”
阿年站着,虽低着头拭泪,脊背却挺的笔直:“总好过曝尸荒野。”
徐阿公心头一动。
阿年身上竟展现出非寻常奴仆能及的勇气谈吐与胆识,却也有自小低人一等的姿态,于是整个人呈现出令人难以分辨的复杂模样。
徐阿公定下心,对阿年说:“那么你要随我出海打鱼,三日前往城镇卖鱼换米,我家中虽无长物,但既然收你于此,少不了你一个人的饭。”
阿年向阿公拜来道谢,长袖宽大,袖中手腕伤疤隐约浮现在晨光影下,尽是些陈年脱去的旧痕。
就好像附骨的蛆。
(东方玄幻)遗珠弃璧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