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梁雩本想委婉些,结果话语一到嘴边就一发不可收拾,冲得在场重臣面色十分好看,色彩斑斓。
“允州如今商道噪起,越来越多的商人开始横行。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商贾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卑贱之位,实则不然,依旧是某些君子追求的道。但,这一旦超过了地方能承受的度,利弊占比就颠倒了,”梁雩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再看利税征收乃地方所定,因商业日益繁荣而累加,但大部分依旧是长短工,并非富商,表面日渐昌盛、充盈国库,然而实际上却是助长不正之风、偷税漏税之行,让贪官污吏更加胆大包天。”
梁雩:“不仅如此,还因公私不分导致黑市猖獗,秦楼、赌坊也逐渐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被一些小人养得胃口不小,竟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强抢孤女遗孀甚至是良家妇女。”
梁霁忽地轻笑出声,不过在场朝臣都能听出来这是气急反笑,就算是平日里庸碌无为的,在这时都明白了允州的荒唐。
他站起身,冠冕带着的珠帘晃着,发出脆响,正如此刻宁润正惶恐的心,落不到实处。
“宁爱卿,五年,朕叫你教颖王好好打理允州,这就是你给朕的答复,”他将手搭在郝阿睿伸出的臂上,走下台阶,“朕看你这些年孜孜不倦,创下功绩数不胜数,但岁数已大,大不如从前了。不如早早退位让贤,衣锦还乡。”
宁润正脸色苍白,似乎在先前死去的杨太师那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顾不得一把老骨头,跌跌撞撞跑到梁霁面前,又镇定下来,连磕三个响头,高声谢罪:“臣有罪,但臣对大周的赤胆忠心日月明鉴,天地明察,这些年的苦劳虽说抵不过此等过失,但算上这身忠义之骨,也足足能打动允州承难的百姓,再以此命献王土,不虚此行——”
说着,他正要以死明志,却被郝阿睿拦下了,再见梁霁站起身,身子微微颤着,看着像是紧张,但面色不明朗,宁润正实在读不懂,呆愣在原地缓了缓。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表了忠心后他必须要有行动,否则君王不信服,他至亲好友都会遭殃。
他一头撞向了殿内的柱子上,这一次没人阻拦,郝阿睿其实在那之前只是象征性地上前,伸出手拦住他的去路。
他这次的力道比原先更足,霎时就失去意识直接咽气,并无回光返照那一瞬间的耳目清明,自然没悟到梁霁阻拦的用意,径直入了冰窟,神志被冻得支离破碎,再无生机。
梁霁方大迈两步便停滞不前,似是被惊得愣住了,身形摇摇欲坠,快要站不稳了。
宁润正真是糊涂了,如果他再年轻些,他就能很快算清楚这其中的账。
他性子几乎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并非贪生怕死,也绝非平庸无为,允州绝对是颖王和他扶着的官吏在拉扯后腿,让他慢慢地走不动,最后被拖下水,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
梁霁这些天被众多人猜忌、指摘,控诉、诘问,被一度认为是宰杀恩师的罪魁祸首,所以他需要一个人为他彻底洗清罪名,从先时起就同杨太师杨秀瑥、贞廉侯马万疆、翰林大学士余彬彦等人跟随天下王的宁润正,无疑是最佳人选之一。
他既是正一品礼部尚书,位高权重,又是梁霁的老师、忘年之交,同时与杨太师交情不浅,志同道合,再加上一重又一重的身份,他被拔上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被允州一把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他今日的言语,定会被天下人知晓;他的功与过,定会被天下人详谈,天下缟素,举国哀悼。
梁霁在那之前的阻拦也会被朝臣看见,被传到天下人的耳中,就连罪该万死的宁润正一心求死以斥忠心都被天子拦了下来,那当初恩师的死,又能与天子有什么关系?
即使还有的人会认为两位重臣都落得身死道销的悲惨下场,天子绝对有不可摘除的过失,那也无关痛痒,只有少数人,或者说是深谙帝王术、析明帝王心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梁雩怎么都想不到,允州的事居然是以宁润正撞得头破血流收场,他完全失语,盯着已经流出红白之物的头颅,方才还因愤慨滚烫的血立即凉了下来,透着沁骨的冷。
旁人眼里,天子想亲身阻拦却已来不及,只有近在咫尺的荣王才见得一丝端倪——郝阿睿根本没想着拦人——郝阿睿是奴才,是陛下身边的人。
绕是他聪明过人也没到料事如神的地步,宁润正的话他恰巧无法立刻判断出来,虽察觉不对劲但还是任由着人开口了,要是他早一步想清楚,宁润正就不是这等结局。
而后,他当即察觉梁霁那番话,若无杨太师一案,他说得倒也没错,而一旦出了这一案,结合在一起,宁润正的以死明志是注定的。
他的血又因后知后觉而生的悔意热起来,他怒视梁霁,后者面上显露出恰到好处的错愕、悲痛,随后往后踉跄几步,唉声叹气。
他听梁霁哀叹:“礼部尚书宁润正虽犯死罪,但此些年间疲于奔命、兢兢业业,一腔碧血丹心,功不可没,罪不至死。然,此贤良方正之臣,却以死明志,无不体现其嶙峋傲骨,令朕叹惋。宗朝,拟旨。”
“封宁润正为志诚公,赐富春宁氏玉衣十匹,黄金二石,玉器七对,免死金牌一枚,本家旁系子弟入朝为官皆赐月俸十两;燕记贤升尚书,宁成德升侍郎……”
官位变迁,朝堂来了一记小换,虽变动不太大,但隐隐能窥得圣心一二——压旧臣,扶新仕,中央集权。
有了宁润正与杨秀瑥的提醒,老臣此时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他们确实年事已高,不再是朝堂的主宰,总有才学出众的年轻人取代他们,这道圣旨的封赐虽夸张了些,但仍在可接受范围之内,没什么好再进言的了。
梁雩无言以对,只好拂袖归列。
下朝后,梁雩大步流星跟着梁霁的步辇,但梁霁忽视他,依旧没叫停侍从,急得他失了体统,喊道:“鸿哥…皇兄——陛下!”
步辇停了下来,梁霁扭过头看他,比了噤声的手势,又唤侍从抬步辇入寝殿。
梁雩停在原地,脚底生根,狠狠扎在土里,那团火熄了三分,但还是将根烧烂了,一路小跑去梁霁寝殿,不忘取下腰间环龙佩递予殿前侍卫,叱声:“陛下,你明知……”
他还没起好头,被梁霁一句话堵在了喉口,让他的火焰也彻底灭了:“兄弟团圆,不谈政事,我们二人已经许久未聚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了。”
梁雩阖目深吸一口气:“鸿哥,宁老罪不至死。”
梁霁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明日是母亲的生辰,回去收拾好自己,别叫她担心。”
梁雩:“若不是老师死于非命,你就不会逼宁老去死了是吗?有最好的办法去洗清冤屈,你偏偏拿人命来换……”
梁霁:“梁雩,你倒是跟朕说说,什么是最好的办法?”
梁雩:“守孝一年,大赦天下。”
梁霁:“确实是个好方法,比宁清泉的一命还值得。那我再问你,你可知像允州这样的地方还有多少个?”
梁雩蹙眉,抿唇不答。
梁霁:“或许如允州那般猖狂的地界不多,但默默做着不义之举的人却是无处不在,你能确保朕守孝的这一年不会出事吗,你能确保大赦天下是涨了奸佞小人的威风,还是真真正正的大赦?”
梁霁:“你不能,你甚至只能为了明哲保身而委屈求全,就像今日,你只是替你那不争气的哥哥管理了一番允州,压下了他们嚣张跋扈的动作,但你还不能像他那样更改税制,或者拨权,你只能来找朕,让朕替你主持公道,逼着允州转变作风。”
梁霁说得不中听,道理却骗不了人,但梁雩实在不能理解他促成宁润正的死背后的诱因竟然只是区区一个教导无方。
忽地有个问题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暂时没有答案,却令人惶恐不已。
为何,梁霁偏偏会叫宁润正去指导颖王梁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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