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一刻,黑天拥着归来的鹰,护着它落在了一座破旧的茅草屋上。
没有门,鹰只是迟疑了片刻才飞进去,忽然听见一声响动,扑棱翅膀,把制造响动的小东西吓回去了。
“顽皮,”阴影里传来人声,沙哑低沉,但嗓子是被烧过的,每一声的调子都显得奇怪且难听,“你吃饱了,它可没吃饱。”
鹰落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肩膀,腿上系着的红绳格外明显。
天水取下它腿上的字条,展开览过后,捏在指间,霎那间粉碎飘远了,再也看不清楚。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稻草和灰,前头刚将代面收好,后头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与车辙的响动。
他眯起眼,见到不再动弹的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摇摇头,大摇大摆出了茅草屋,眨眼功夫,代面已经覆上他的脸,白色,一片空白,居然连双眼都完全遮住。
大抵是他早便不需要双目视物来解决问题,所以他只需要留空呼吸就成了。
他听着声音停了,大概只有一人在驾马,另一位还在车里尚未出来。
“我先开价吧,两个月,一天十两,共六百两纹银,”没等来人的心腹发声,天水先开口了,“除了杀人和跟随,我不会办其他任何事,包括但不限于你的饮食起居、跑腿取件、建交等。”
马车里的人笑了,带着轻嘲的口吻:“那你除了杀人还会些什么?”
天水:“吃饭睡觉,走路数钱。”
车里的人噎语,没想到能用什么话来接茬,许久才唉声叹气,从车上下来:“在下是主子府上的门客,木雨。”
天水挑眉,径直走到木雨面前,伸出手:“定金。”
木雨:“只有金锭,没有银票。”
天水:“那算了,下次吧,你什么时候有银票了,再来找我吧。哦对了,记得再来点碎银和铜板,毕竟我不可能拿着银票去吃饭。”
木雨:“明天,你在此处等我。”
天水:“我的鹰上留下了你的记号,鹰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木雨点头,抬脚跨进车里,驾车的人始终不表一言,眼神却跟随着他一直到最后一片衣角被帘子遮挡,提鞭策马,调头向城门驶去。
天水轻笑起来,唤鹰过来,摸把高昂的鸟首,明显察觉到它的心情转变迅速,颇为宠溺:“这单银子能接手确实是你的功劳。”
“只不过两个月,啧,人情不好还呐。”天水再次摇头叹息,走进四面透风漏雨的茅草屋,重新躺了回去。
越近城门,梁雩心情也越发沉重,无法从往昔忆起半分与天水的交情,且何等交情才能让杀人的刀化作护人的盾,这太古怪了。
驾车的人无声良久,终是憋不住气在入城门前开口:“不知主子可曾记得,杨太师的案子?”
梁雩思索片刻,正色,语气不觉凌厉起来:“杨老自皇兄幼年时便将毕生所学交给了他,说得大逆不道些,算得上他半个父亲,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因为猜忌多疑,将这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宰杀。所以,必定有人从中作梗,暗自挑拨君臣之心。”
他能想清楚的东西,不可能还需要下人来帮他一一梳理清楚,不然他这个王爷还不如给别人当去。
也幸好他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否则可以因为下人一句提醒就能给他安上以下犯上的罪名。
阿纷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缄口,将归城的凭书交给门口的官兵,驾入城中,马不停蹄赶往已经整理干净的府邸。
梁雩的门客与幕僚早已陆陆续续回到京城,将府中上下全部打理好,正巧就在那几天发生案子,幕僚们也开始了为期十来天的辩论战,从早到晚,片刻不停。
本来他们打算今日休战,把荣王迎回来再继续,谁想酒饮着饮着突然从“明月皎皎”说到“愚孝非孝”、“大道天运”,从风花雪月直接转到天理伦常。
而善武的门客则是蹲在一个小角落,对那群打嘴仗的文人咋舌连连,不知不觉谈到天水,猜测其手法,又有些觉着杨老太师的无头案就是一起拙劣的伪装。
野心勃勃之宵小买了杀手刺杀杨太师,伪装成天水的手法嫁祸给上位者,以阴谋诡计剥离部分忠臣义士的忠心。这一猜测,获得了大多数门客的赞同。
然后,他们越想越不对,气不过,带着市井俗语跟幕僚们“打”了起来,完全把话题扭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
所以,梁雩入府时,看到的是一片文人雅士喝得烂醉如泥,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夜空之下,哪还能见到君子端方的风骨。
门客则是小醺,听到马蹄声就已经清醒了,本来想把那些喝醉的或是骂累的人提溜起来,然而寡不敌众,还没来得及把地上的人扶起来,门就开了,正面对上梁雩的脸。
梁雩:“……”
门客:“啊,今天的月亮真圆。”
他们抬头,发现漆黑一片,根本没有月亮。
梁雩嗔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客中的代表,也是唯一一位女侠开口接话了,正气凛然,身上不带半分酒味:“梁兄,一些是喝醉的,一些是打嘴仗累的。”
梁雩哭笑不得,但越想越不对劲,看着对方坦然的面容,突然品出些死到临头其言也善的味来。
他越过她,去看地上的人,然后就见到了睡得香甜、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龙凤姐弟就此变为姐妹。
梁雩:“你,回去换件衣裳;醒了的别装睡了,帮忙把人抬进去。”
胡朝飞:“梁兄,我见到了你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
梁雩:“你看错了。有事做事,别废话。”
看着胡朝飞穿着女装怨怼地瞧他,他眼皮一跳,不敢再与其对视,目光躲闪,神态与抛妻弃子的渣男如出一辙。
不过他很快坦荡磊落,虚咳几声,重新端出皇室的威严之相,命阿纷与门客一起取冷水烧热,给那些醉倒的人一一伺候好,再唤来膳房的嬷嬷煮好醒酒汤,给他们送去。
从始至终,可能会觉着闹闹哄哄,但实际响动不大,并未惊动周遭,直到丑时末才沉寂。
但梁雩睡不了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他就该上朝禀报允州近况、商道的公私来往以及核实国库盈利与亏损,不仅要斟酌字词,还要如实且委婉。
允州繁华不比京都,但乱得却跟京都差不多,他先时以为此行一帆风顺,然而却磕磕绊绊,而且越深入,就越对表面光明磊落、私底下却慢慢蚕食国库的高官权贵感到心寒。
他与当今圣上是儿时最亲近的兄弟,后来皇兄步入东宫,他们二人的感情依旧深厚、真挚,再到后来,他想起允州一行才后知后觉,人心其实最难猜测,最难从一而终。
他目前仍然对皇兄,对当今圣上的决策无异议,仍然觉得他们二者的亲情胜过对名利的渴望。
他没有发现,阿纷在此之前的询问已经在他心里扎根,迟早有一天,他会亲自问清楚天水,当初是否是他动的手。
梁雩休憩一番,很快提起精神,唤来阿纷,帮他接水洗漱,着朝服竖发冠,上朝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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