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渊居。
取的,是“潜龙出渊”之意。
这是安家府宅里最隐秘的地方。
安玉璇抬头看着门楣上题的牌匾,心里一阵冷笑。
这实在太好笑了。
居然一直以为,“她”和兄长安榆阳是家里仅有的两个孩子。
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很多姓安的小孩住在这里。
看守的护院推开了大门。
“玉璇小姐,请吧。”
门槛不算高,“她”很容易就迈了过去。
这是安玉璇第一次见到安家其他的孩子。
“那是谁呀?”
“不知道诶,没见过她。”
“怎么突然又多了一个?”
“她和我们一样吗?”
“她穿得好好呀。”
穿得好?
是的,“她”穿得很好。
这里的孩子大概有三十多个,虽然穿的不是粗布麻衣,但也和绫罗绸缎搭不上边。
女孩儿也有不少,多是用红头绳来绑发。却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戴以金银为底,玉石点缀的插梳的。
“她”站在这里,无比的格格不入。
安玉璇大致看了眼周围,这院子里很大,人工培育了很多草丛,也有几座假山。
容纳他们这些小孩绰绰有余。
至于房檐下的那把红木椅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座位了。
旁边还放了一个十分复杂的木制装置,安玉璇知道那是计时用的滴漏。只是比以前见过的小了一半,估计是做过改装的。
只是……参与比赛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吗?
是只要能走路,能拿动匕首就算有参加的资格吗?
而且目测也没有年龄比其他人大太多的孩子。
那也就是说,孩子们相互之间的实力差距并不大。
尽管比赛的内容安玉璇已经提前得知,但也要时刻注意,毕竟这里还有几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孩。
一进来就已经注意到了,那道从角落里看过来的视线。
头发乱七八糟的挡住了眼睛,衣服脏到不能看,活像个小乞丐的孩子。他光是坐在那里抛着石头玩,就给人一种“石头会砸过来”的感觉。
要说“她”为什么知道,还是多亏了安榆阳。
那天他想偷偷的跟着去书楼,可是因为被阻挠,在偌大的宅子里迷了路。护院们想尽办法想引导他找到回去的路,却不料他反过来甩掉了一群护院。
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岔路口,就让他意外发现了“潜渊居”。
意外发现了新地点的安榆阳立刻做好记号,然后找到正确的路回去了。
作为一个好哥哥,安榆阳特意半夜叫醒“妹妹”安玉璇,悄悄说了这件事。
安玉璇其实很想告诉他,他们的父母睡得很浅,在他出声说第一句话时就醒了。
后来他一得了空就会跑出小院子,去观察他没见过的兄弟姐妹们。但是距离实在太远了,像那样每天走上一个来回对他来说很困难,他的小脚踝总是会发肿。
再加上“潜渊居”的很多小孩都很难相处,安榆阳身上还会有几块淤青。很奇怪的,偶然发现一个在观察他们还自称是来看兄弟姐妹的同龄人时,他们第一想到的不是互相自我介绍,而是打一架。
安榆阳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纵容了他们,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大人,自己忍耐着疼。
等终于疼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安玉璇翻箱倒柜去给他找来药膏。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到大人的演技了,竟然连自己儿子疼得受不了的时候都在演。
到底什么事情非要装的那么逼真啊?
安榆阳看到“她”的脸色,还以为“妹妹”生他的气了,一个心虚就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全交代了。
潜渊居每天都会有一两个熊孩子跑出来躲树上,因为安榆阳的出现,他们发现了欺负人的乐趣。
那个乞丐打扮的小孩儿就是其中一个。
此刻他不怀好意的对“她”笑了笑。
“参见家主——!”
这一声将所有小孩的注意力转了过去。
安慕庭穿着宽袖锦袍,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大步走了过来。他端端正正的在那把椅子上落座,倒是给人一种庄严的感觉。
大多数小孩儿都向他投去了崇拜的目光。
听着那些刻意压低声音的惊叹声,安玉璇波澜不惊,只是在注意着那个抛石头玩的小孩。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麻烦的存在。
果然,不同于其他小孩子,他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而且那眼神不像是在看父亲,更像是在看仇人。
安慕庭环顾一圈,他的视线很自然的从安玉璇身上掠过。然后他招招手,给了下属一个眼神。
下属立刻会意,上前拿出一份名单开始点名。
看来是要确认人数。
“***”
“到。”
“***”
“到。”
“***”
“到。”
“安榆炀(yáng)”
安玉璇:“!?”
安玉璇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分明记得,安慕庭说过只要“她”参加就不会让安榆阳过来的。
正要冲上去质问时,拿着名单的护院又点了一次这个名字。
“安榆炀!”
“……到。”
嗯?这不是安榆阳的声音。
“又不是眼瞎了看不见我,至于叫第二遍么?”
……肯定不是他,因为他从不会这么不耐烦的语气回应别人。
安玉璇看了过去,是刚才那个脏得像乞丐的小孩。
正好那个安榆炀(yáng)也朝这个方向转过了头,安玉璇露出一个放松的笑,移开了目光。
安榆炀,安榆阳……
还好不是“她”的哥哥安榆阳。
点名的那个护院被气得不轻,手背上青筋暴起,然后尽可能心平气和的点了最后一个名字。
“安玉璇”
“到。”
霎时间,无数的视线聚了过来。
安玉璇:“……”
真是两辈子都逃不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况啊。
安慕庭又是一挥手,四十多只装着幼兔的笼子被放在了地上。
这些兔子尽管小,但是已经具备了弹跳的能力,也是不会让人轻易抓到的。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比赛的难度适中,最后也能得出一个相对公平的结果。
安慕庭开始宣讲:“比赛的规则你们都知道了。一共分两轮,半个时辰为限,你们每个人都至少要有一只兔子抓在手里。如果抓完还有余力,也可以再去捉一只回来。一只都没捉到的,便不必参与第二轮了。”
一名护院来到滴漏旁边,其余的护院则开始准备放兔子。
“比赛开始!”
一声令下,滴漏开始计时,兔子们蜂拥而出。
孩子们立刻开始试图抓兔子,你推我搡的反而让兔子给跑了,又都一头钻进假山和草丛去。
安玉璇看他们赶着抓兔子,自己悠闲的站着不动——“她”可不想在第二轮杀兔子。走个过场意思一下就行,反正安慕庭只是要“她”见见血。
“你的头饰好漂亮啊。”
“!”
有小孩儿没去抓兔子,这是安玉璇没想到的。回头一看,是安榆炀。
这时候离得近,安玉璇更加觉得他危险了。哪怕外表是个小孩子也一样不能放松警惕,所以“她”悄悄后退一步:“你不去抓兔子,看我的发饰做什么?”
安榆炀笑着说:“他们着急去是因为没把握,我有了十足的把握还干嘛那么急。我看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就先过来看看也不行么?”
安玉璇有种预感,这人将来绝对是个祸害。
所以嘴上一点不客气,想赶他走:“看完了就走开。”
“想赶我走啊,你把你头上的发饰给我一个我就走~。”
这无赖一样的话是谁教他的!?
“反正你有两个,给我一个怕什么。”
安玉璇觉着这人实在是很讨人厌,但是好歹也多活了一辈子,就没有甩脸子给他看。左右“她”也谈不上喜欢这些东西,随手便摘了头上一只插梳给他:“给你,拿走吧。”
拿了赶紧走。
安榆炀顿了顿,才拿走那只插梳。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捉兔子去了。
见人走掉,安玉璇松了口气,接下来只要等半个时辰就好了。
——一刻钟后——
有好几个小孩哭着跑出来说了弃权。
他们似乎是被折腾得不行,原本还算干净整洁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
检查一番,安慕庭就让人送他们回去了。
——又过了两刻钟后——
安玉璇现在很慌。
只因为估错了安榆炀的实力。
原本以为就是个喜欢玩石头的熊孩子,结果他居然是个能把石头玩出花儿来的大魔王。
凡是被他盯上的兔子,十成里有九成跑不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安榆炀还把他打来的兔子都精准的扔在“她”方圆三步以内。
其实兔子们身上都没什么严重的伤,但是全都见了鬼一样的不敢跑。
说实话,安玉璇现在也有点怕他。
——又一刻钟后——
“时间到——!比赛结束!”
安玉璇怀里抱着几只兔子,内心如蒙大赦。
随着被扔到“她”这里的兔子越来越多,每一个去捉完兔子回来的小孩儿都在紧紧盯着这边看。
就连坐在椅子上的安慕庭都用玩味的目光看了“她”许久。
安玉璇表面很稳,其实内心的小人已经掀桌子很多遍了。
救命!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安榆炀伸着懒腰回来了:“终于结束了,不过你不嫌它们脏吗?”
安玉璇:“我只是看它们很可怜。”
就跟现在被无数视线戳着的我一样可怜。
既然正主已经回归,那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安玉璇走几步就要把怀里的兔子给了安榆炀:“来,把你的兔子都拿走吧。”
结果兔子们立刻跳了出去。
“啊,等等!”
安玉璇没料到兔子们的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手忙脚乱的,而安榆炀精准抓到了还没有来得及落地的一只兔子。
他笑得轻松:“跑什么呀?还没完呢~。”
又来了。
那种不详的预感。
“所有人集合!上报各自的猎物总数!”
安玉璇压下心中的不安,开始数兔子。
这比赛跟“她”没关系。
小孩儿们都最低捉了一只兔子回来,捉了两只及两只以上的也不少,这就算是有了一块好的“敲门砖”。运气要是够好,入了父亲大人安慕庭的眼,倒也能讨个奖赏。
这比赛说是没有惩罚,可是对这些渴望得到父爱的孩子而言,没有得到奖赏就是一种惩罚。
长此以往,这些孩子心里会产生一种病态的执念。
就算原本正常,待的时间一长也多少会有些不正常了。
真不想留在这里。
“喂,你把这个戴上吧。”
“嗯?”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朵粉白色的小花。它开得很满,每一片花瓣都在舒展自己。
安玉璇不解:“你摘这个做什么?”
安榆炀说:“我拿了你的发饰,当然要摘给你一朵花儿了,戴上吧?”
安玉璇有些为难。
说真的,不想戴。
天天都得给自己默念十遍清心经才会面对穿裙子这件事,更遑论是簪花了。
而且托这人的福,“她”提心吊胆了许久。
正想着怎么拒绝他,安榆炀竟直接抬手把花簪在“她”头上。
安榆炀满不在乎的说道:“送你花你就收着呗,连句话都不回我,也太没意思了。”
长而乱的头发挡住了他近一半的脸,必须要离得很近才能隐约看到一点他的眼睛,甚至是瞳孔的颜色。
他的眼瞳……是灰色的。
安榆炀转身去上报自己的猎物数量。
安玉璇愣愣的看着那背影,不自觉的想到了另一个人。
两道影子竟然重合在一起。
当时的安玉璇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隐约觉得其中似乎有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一点联系不幸的被忽略了。
第一轮比赛结束,参与第二轮的名单列了出来。
“最后一名,安玉璇。”
宣读名单之时,安玉璇的名字也在。
全场一片哗然。
“那么多兔子,怎么是最后一名啊?”
“啊?她不是没去捉兔子吗?”
“没捉?可我看她那里有好多兔子。”
“笨蛋,那是别人捉来放到她那里的。”
“别人捉来的,当然要把她放在最后了。”
“……”
再一次成为全场焦点,安玉璇整个人都不好了。
“砰!”
一只兔子被扔在地上,止住了那些议论。
那兔子抽搐着,却没有站起来的力气逃跑。在它胸口位置的要害处,一只插梳深深的扎在那里。
“你好像不开心啊,别这样,笑出来嘛。”
安榆炀站在对面,那身本就脏的衣服上有着肉眼可见的血点子。
不需要解释了,安榆炀是故意这么做的。
安玉璇瞳孔震颤。
地上那只还在挣扎的兔子,雪白的皮毛染上了红。
多久没见过血了?
安玉璇双手紧握成拳,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她”又变成了“他”。双手沾满鲜血,站在尸山血海中,只能茫然无措的逃跑。
“第二轮开始,安玉璇先来。”
安慕庭亲自宣布,“她”是第一个。
匕首“咚”的一声扎在安玉璇脚边。
为什么要把匕首拔出来?
为什么要杀了那只还没长大的兔子?
为什么……你杀的那么干脆?
“……太可怕了。”
“她居然下得去手。”
“你现在的样子好看了不少呢。”
混杂在议论中的赞美是那样突兀,是魔鬼赠与的引诱。
“白裙子配溅出来的鲜血,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
疯了。
“下次动手之前,再穿一次白裙子吧?我特别想看。”
绝对是疯了。
“红色和白色很适合你哦。”
这里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千烑突然在想,他上辈子的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
上辈子他没有从出生到流落街头之间的记忆。
最开始的记忆里,年幼的他被尘独月捡到,带回了月天门。一场灵根测验,他就此得了一个名字,成了万众瞩目的月天人嫡传弟子。
如果他真的做过,那尘独月救他,岂非从一开始就错了。
难道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再经历一遍悲剧吗?
拾肆会成为见到他杀人的“证人”。
拾七会被他所伤。
三长老万辰清会死。
魔族会杀入月天门。
他会成为新的魔尊。
尘独月会亲手毁去他的修为……
那他重来一次有什么意义?
重复悲剧吗?
“你听着,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谁?
“璇儿,不要逃避,你必须记住那只死在你手里的兔子。”
父亲?
“不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就是你对错误最好的补救。”
小小的凉亭里,安慕庭这么说着。
意识逐渐回笼,千烑想起来了,这是那场比赛结束后,安慕庭和安玉璇谈心的时候。
安玉璇还穿着那条溅了血的裙子。
比赛结束时,“她”被安慕庭一路抱了出来。
安慕庭总是多变的。
他有时无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有时温柔,和阿兰依之间有着无限缱绻;有时又会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和安玉璇谈心。
譬如现在。
安慕庭语重心长:“璇儿,你必须学会的一样东西,就是装。你将来会继承我的位置,是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的恐惧的,那会让你举步维艰。”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得把你的心藏起来,这样才不会被人猜到你的下一步行动。哪怕是你所珍视的人在你面前受伤,也不可以自乱阵脚。记住,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如果上辈子没记住的话,那他这辈子一定是记住了。
毕竟,这辈子就是这么行事的。
作者:我来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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