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远棹掌心把玩着那柄最普通不过的折扇,又刷地展开在胸前,平平无奇的竹制扇骨配上奶白色的扇面,任谁只会道一句不足为奇。可他身上穿得是唐门弟子袍,哪怕是最基础的一款,外人都再不会小看,因为唐门弟子手中——扇子是夺命的武器!傀儡更能杀人于无形!
他气度悠然往前走着,一步一景,就这样如旅人一般赏着江南的大好春光,外出的第二个地点,与巴蜀的美景截然不同。
巴蜀再美,大概也有看尽的那天。
而就在他路过街角茶巷时,蓦地被人出声拦下。
“少侠。”极为温润的声音,清亮而温柔,是他听过的最为舒服的音色,就像一道溪流或是山泉,却是暖的,缓缓地流淌过心口。
君远棹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翩然白衣公子端坐在桌前,散开的发以玉簪束在脑后,额前一丝发也无,干干净净,一丝不苟。
与他相对的那双眼睛,却让他倍感熟悉。
甚至涌上了一阵说不清楚的痛楚,是痛,太痛了,痛到他恨不得当下离开此地,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
等君远棹回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可他明明没有哭。
白衣公子温和有礼,别过眼看着桌面道:“一路风尘,先喝口茶吧。”
君远棹趁势一把抹过面上泪水,有些哭笑不得。好丢人,竟然在萍水相逢的公子面前哭了,而且他还不知道原因为何。
他落座后对上那双眼眸,不由问道:“这位师兄,认得我?”
公子答道:“我是你师兄的朋友,名叫苏小白,出身移花,受天峰盟盟主之命,在此等候少侠。”
不是,不是这个,他想问的分明不是这些。
而是这些公事之外,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失去的那段记忆里,到底有没有过和这样漂亮温暖的人相识过?
可对方已对问题作答,莫名对一面之缘的前辈这样发问,似乎不太合适。
苏小白略微起身,为君远棹斟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推到他的面前,景是好景,人是美人,茶是名茶,可他心里极为不是滋味。
君远棹张了张嘴,还是公事公办道:“见过苏师兄,我有一封信,要转交天峰盟主——”
不知苏小白听到什么,给他自己倒茶的手一抖,茶水顿时溢出到杯盏之外,而他握在把手上的指节也在细微颤抖着。
“苏师兄?”
苏小白又抬起眼睛,这次再不是什么平和沉静,那眼中包涵的情绪实在太多太过,饶是他也不能一一分辨出。
未等君远棹再次出言,苏小白清清嗓子:“不急。今夜乃是天下第一红伶舒音开琴献艺的日子……趁琴会之盛,青龙会与天峰盟之主会在聆音楼内雅室相见,共商孔雀翎之事。届时你可前往,将信件送予他二人。”
苏小白说话咬字清晰,始终是温温柔柔的模样,无端地让君远棹想到“公子如玉”一词。青白的移花宫服形制繁复,银白丝线暗纹布在领口袖口,远看时还像温润公子,如今且看只觉得更似仙人。
确是如此,移花修习明玉功,修为越高心性涵养无一不佳,气质卓绝出尘……当真是谪仙。
可这般的仙人,先前又为何失态……
君远棹深深地看着苏小白:“苏师兄也会去吗?”
“不会。”
苏小白牵动嘴角露出微笑来,可哪怕苏师兄不是笑的,又有谁会不满亦或是责怪他呢?
“那多谢师兄,就此别过。”君远棹没再有过不适之感,便决定不在此耽搁,先去聆音楼踩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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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匆匆忙忙地从你身边走过,绝不会停下来。
君远棹也是孤独的,可他慢慢地散着步,观察着这座城,这江南城中的人,有时抬起眼睛去看更远的天空,就好像没那么孤独了。
“我们辽邦人,在你们大宋,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小姑娘,你这身子骨经不起我们的拳脚,还是快走吧。”
前面不远处声音嘈杂,像是什么人在打架,可这江湖纷纷扰扰,打架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他听到一句女声:“那我今日便领教一下各位的拳脚。”
只一刹,君远棹便分清了——这是一群辽邦杂碎妄图欺辱大宋的姑娘。以多对一,外人对自家人动手,这不可忍,若不帮非大宋男儿。
君远棹从腰间抽出三把暗器掷出,喝道:“姑娘小心!”
“啊——”
惨叫过后便倒了两名辽人,可君远棹自己清楚,他扔出去的暗器有三把,只倒了两名,实在是他学艺不精,给唐门丢人了。
“你们还敢还手!看我大辽邦的侍卫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这名女子随身带刀,刀身很细,刃很锋利,使出的路数是太白门派独有,哪怕他不来插手,她也能很好地解决。而据说如今的女侠都不拘小节,甚至有些脾气火爆,希望……
“我姓赵,行二。回去告诉你们家主子,要找麻烦,就来找我!滚!”
君远棹被女子喝得后颈一紧,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可他转念一想,他无愧自己无愧于天地,哪怕被蛇咬又如何?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仍然会去救人。
红衣女子转身作揖:“少侠,请随我来这边一叙。”
君远棹叹了口气,跟随女子进了郑谷楼内,女子再次深深作揖谢过:“多谢少侠相助,在下赵莞儿。”
“赵莞儿?你便是叶大侠的弟子?”君远棹只觉得惊奇,叶大侠托他给爱徒赵莞儿带口信,谁知在江南路遇到的第二个人就是她,倒所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而君远棹信得过叶开叶大侠,自然也信得过叶开的弟子赵莞儿,他当下把这位姑娘划进了可以结交的范畴之内。
谁知赵莞儿比他更惊讶,她惊呼一口气,慨叹道:“原来你就是君少侠,我在此等你多时了。”
“等我?劳烦姑娘了,请问姑娘,这些辽人为何在此生事?”
“此事说来话长,辽邦使团出使中原,本要去开封,却强说要来游览江南风景。”
君远棹点点头表示接受,虽然对于政治方面没有了解,但是他多少也听得明白。这无非就是辽邦使团不安现状,存有二心,来大宋的土地上找茬罢了。
也的确如此。
赵莞儿有耐心地解释:“宋辽之间,本有和约。只是辽人虎狼之心,一刻未灭。”
“我明白,多谢莞儿姑娘。”君远棹对赵莞儿拱手作揖。
赵莞儿眼睛一亮,面上有几分欣喜:“好啦,先不说这些了。少侠既来,我要做一回东才是。”
是为何欣喜?他不过是叫一声‘莞儿姑娘’又当如何?莫非……赵莞儿,她姓赵,若是国姓,该不是巧合。
如不是巧合,那赵莞儿就该是大宋的公主,她此时欣喜该是在宫中府外都没有人敢同她亲近,交朋友,自然也没人会叫她的名字。
她许是觉得这样跟人亲近也不错吧。
君远棹略略一笑,对于莞儿身份之事暂且不问,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也好,不过莞儿姑娘可知,孔雀翎为何物?今夜聆音楼之会……”
赵莞儿神情自然许多,颇有涵养地介绍来:“少侠有所不知,这世上不少事端皆由孔雀翎而起——”
“若说青龙会与天峰盟是天下至强的盟会,那孔雀翎,便是天下至强的暗器,世间无人见过孔雀翎真容,因其一旦出手,见者皆死,绝无幸免。”
“当年公子羽倒行逆施,重铸孔雀翎,练成大悲赋,欲要血洗江湖之时,终被沈孤鸿所败。之后,沈孤鸿重建青龙会,唐青枫会盟浩然峰,武林格局,由此而变。”
说至此时,便已结束。
君远棹大致对武林格局有所了解,但终归比不得这些混迹江湖或朝堂的“前辈”,他托着下颚沉吟:“据说当年孔雀山庄因孔雀翎……全庄上下几百人无一幸免,包括山庄庄主秋水清。”
“是的。当你拥有孔雀翎之时,你可以是天下至强,而当你丢失这样的至强暗器,那么面对你的——”
君远棹与赵莞儿的视线相对,彼此从对方眼中皆看出来深意,两人同声作答:“唯有死亡。”
说完之后又颇有默契地笑开来,君远棹从赵莞儿的言谈举止,那一眼的神情判断出来,这位绝对不是一位笼中长大的金丝雀,她有自己的城府和想法,有自己独特的诉求与态度。
而赵莞儿也许也能看得出,他虽初入江湖,但也不是那种懵懂无知的菜鸟少侠——虽然他乐于佯装懵懂无知。
“那么莞儿,你可知苏小白是何人?”
在赵莞儿刚才答话时,君远棹就在判断是否要问出这个问题,而在见过她平易近人的态度后,他果断问出此话。
因为他相信莞儿知无不言。
“苏小白……少侠可是同他见过了?”
丢出的问题被抛回来,君远棹依然神色未变,坦然地点头应道:“我已同他见过了。”
“那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君远棹眉头一挑,与赵莞儿的视线对上,心中虽有不解但仍作答:“他温和有礼,清心超然,乃真仙人。”
赵莞儿摇了摇头:“他是移花宫总管,是天峰盟盟主唐青枫的左膀右臂,俗务缠身的人,怎么会是脱俗的仙人?”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只要他心中超然,又怎不是仙人?”君远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听不得半句旁人诋毁的话语,他不经思考就说出这番话,手也紧紧地抓在窗子下面的木槛处。
赵莞儿眸子暗下:“萍水相逢,少侠就能断定他超然出尘吗?”
君远棹早就反应过来,赵莞儿不也是被皇宫与朝政缠身,心向往着江湖吗,可被宿命纠缠的,又怎么能真正地在江湖中出入自如?他不该在莞儿面前说这番话。
于此他只是笑笑:“就像我与莞儿也是萍水相逢,但我却知道你向往江湖与自由,心中有家国天下,愿为善和大义倾尽一切,是天下最好的姑娘。”
赵莞儿呆愣一瞬,回过神来便轻轻一笑:“少侠,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会哄人?”
“不是哄,是真心话。”
这回赵莞儿不大好意思了,她抬手拢了拢自己耳侧的碎发,又笑道:“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君远棹打趣道:“莞儿对朋友也要叫少侠吗?我字清酌,三点清,酌酒的酌,若不介意以后可以叫我清酌。”
“清酌,好字,和你的名一样好。”赵莞儿偏头一笑。
“多谢,不过都是师兄为我取的……”
“怎么了?”
“我好像见到了一个熟人。”君远棹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刚才从那边走过去一位白衣人,不过他脚程很快,两眼就再也望不到人,因此他不能断定。
不过却带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心中有些钝痛,更多的是空落感。
赵莞儿识趣的没有多问,反而宽慰道:“清酌若要寻他便快去吧,待有机会我再请客。”
君远棹缓缓地把视线移至赵莞儿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赵莞儿弯眉笑问:“怎么啦?”
君远棹灿然一笑:“我叫你莞儿,你叫我小酌如何?这样听起来更亲近顺口。”
“小酌。”
君远棹满意点头:“莞儿,那我先失陪了。”
不待赵莞儿多言,君远棹直接翻窗而出,只听莞儿朗声道:“戌时聆音楼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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