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远棹的笑突然僵在脸上,要不是清楚像苏总管这样温文克制的人是不会随意逗人,他都会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的。
他当机立断,反悔得快,改口得也快。
“苏师兄,我……”话刚出口,他又反应过来,如果苏小白压根不清楚他中了什么毒,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单纯是要诈他的话呢?君远棹犹疑道:“等我再考虑一段时间。”
苏小白点头:“好。”
君远棹将视线落在沈云涛身上,后者趴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任何要起来的迹象,甚至他已没了生气。后身肋骨处深深地凹陷进去,比他的情况不知要惨上多少。
“苏师兄。”君远棹唤了苏小白一声,却不知道现下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心口,只能说唐师兄和苏师兄来得及时,否则现在死在地上的就该是他了。
他足够善良,也称得上是正义,但他不会有泛滥的同情心,对于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自然是不会施舍半分怜悯的。
同时这一探,君远棹心下惊奇。
团子说这种“无可解”在前七天是救人的良药,可以增进人的恢复速度,果真没有诓他。
苏小白看着他,极浅地叹了口气。
君远棹向苏小白望去,疑惑道:“苏师兄?”
苏小白略微地带了一点笑意,脸上的神情几乎未变,但眼中确是真真切切笑着的,温柔的。他启唇道:“那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必对我负责。”
君远棹攥紧了左手,他听得明白,苏小白说那天晚上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他把这些都当了真,责任感是他愿意留在苏小白身边的重要原因,对方却说这件事压根不存在?
他猛地抬头,不甘地说:“我虽记不得了,但此事唐师兄同我说的,而且……而且我身上还——”
“你唐师兄喜欢玩笑罢了。”苏小白略弯眉眼,显得有些无奈。
“那我的毒是怎么解的?!”君远棹不愿相信。
“移花远居世外,偶有研制花草药理,能解奇毒,并不奇怪。”
竟是拿移花宫来搪塞他?
苏小白说解毒的方法是移花宫独有的,他非移花宫的弟子,自然不好更详细地问知移花秘辛。
君远棹咬了咬牙,他不明白苏小白为什么要“瞒着他”,竟然连苏师兄这样的人都会骗他吗?是不是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好骗了?
他紧握的拳头逐渐放松,生出一种无力感。
也确实没错,毕竟是他先恶语伤人,其次是瞒着自己中毒一事。他的欺骗就是善意的谎言,谁准许别人的欺骗不是善意的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纵然被那样中伤,苏师兄现在还愿意搭理他,已经算对方涵养好了。
不过苏小白此举,不是在激他尽快决定,就是在逼他坦白。
“苏……”
君远棹刚要开口,就被苏小白第二次打断。
苏小白含笑道:“不必特殊关照我。”
君远棹微垂下双眼,心道,是了,苏小白在爱人前首先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人是移花宫的总管,是天峰盟的副盟主,是唐青枫最得力的下属,无论是性情还是实力都是顶顶得好。
他该被尊重,不该被特殊照顾,更不用外人去怜惜。
——君远棹,一介外人。连苏小白的过去都不清楚,可有资格心疼他?
“是。”君远棹苦笑了下,将手递到苏小白面前,“苏师兄,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也不是真心要说那些话。”
他掌心向上,手掌摊开,掌纹却密密麻麻的。
君远棹看了眼自己的掌纹,轻轻一笑:“运气太好,又中了一次‘无可解’,就是不知这次到底有无可解。”都说掌纹密且乱的人心思多,倒是挺适合他的。
苏小白僵着指尖,一时不知该不该探他的脉。
倒是君远棹看出他的迟疑,无奈地笑道:“师兄,别怕,最坏也就是七天后一死。”
苏小白轻微蹙眉,到现在他仍想不通君远棹是如何能轻飘飘地说一句生死之事,他见过悲欢离合,在花海幻境中见过更多。但无论至亲之人死过多少次,他仍是会不解——人真的能做到淡然面对生死吗?
君远棹迈前一步,轻抓住苏小白的手,爽朗一笑:“好师兄,这次若我……万不用再救我一次了。”
他实则并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也不知道自己失忆的原因,但他从几人的言语和细枝末节中判断,该是唐师兄和苏师兄救他重生,并给予他“新生”的权利。
苏小白尝试笑了一下,将指腹轻轻地按压在君远棹的脉搏上,他神情柔和,眼瞳中的光亮却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把手收回到身侧,虚握成拳,小幅度地打着颤。
君远棹站在苏小白的面前,两手捧起对方的手,轻柔地替对方展平手掌,从手腕至指尖地抚摸两下。随后他贴近苏小白,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师兄,你应该清楚人各有命……也许我的命早就该断了,是我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能看见更多的风景。不过无论如何,就到此为止吧……”
他靠近苏小白,听得对方的呼吸乱了节奏。
怎可能不心疼。
君远棹将面颊贴近苏小白的颈间,低声宽慰道:“苏师兄,没事的,你可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样去做。如果你肯跟我说,我会尽全力为你做到的。”
告诉他,到底要不要去知晓过去;告诉他,到底要不要去做回那个原本的他,哪怕仅一起度过这最后的时间;告诉他,苏小白到底是怎样想的。
“我不重要,如果你想见他……”
苏小白以行动阻止了他即将脱口的话,他抬起胳膊紧紧地环抱住君远棹,用比他更紧的姿态扣住他的脊背。
君远棹突然忆起前日那个梦境,在那段回忆里苏小白也是这样抱着“他”的,不过那次似乎是道别,这次大概也是道别了吧。
……看来他的记忆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还是有救的。
君远棹笑容有些苦涩,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再多陪陪苏小白了。
他一抬眼竟看到了唐青枫,却是刚刚才发现唐师兄站在门边的,也不知道他唐师兄站在这里多久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不过多少也没关系,他的事情的确是该让唐师兄知道的。
唐青枫眼见他望过来,刷地打开红叶,笑眯眯道:“你们继续。”
他是当真没从唐青枫眼中看出一丝一毫的惋惜,也没有不知所措,更没有什么心痛和着急。君远棹的额角跳了跳,唐青枫到底是不是他亲师兄?
唐青枫用红叶扇给自己扇着风,咂舌道:“小白,移花可有曼陀罗王,给他尝试一下,未尝不可。”
苏小白闻言松开君远棹,回身看向唐青枫:“不可,你知道曼陀罗王……几乎没人可以。”苏小白几番欲言又止,可君远棹仍是听出了那种拒绝的意味。
醉心花即是曼陀罗,曼陀罗可迷人心智,使人致幻,甚至于精神恍惚,吸食量大可致人癫狂。曼陀罗王顾名思义,无论作用还是伤害都只会比曼陀罗花更多,苏小白是不肯他冒这种风险的。
可左右都是一死,难道还分什么好看和难看吗?
君远棹将手搭在苏小白的肩膀,直视着唐青枫:“唐师兄,请送我到移花。至于我师兄那边,也要麻烦你了。”
唐青枫摆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他又笑着问道:“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事?”
君远棹想了想,伸出拇指挠了挠鬓角,不解地问道:“团子呢?”
唐青枫笑意未变,眼中依然纯粹干净:“他自然是回巴蜀,这里有我在,我跟他说不用担心。”
君远棹虽然有些起疑,但是到底还愿意相信唐青枫,又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既然唐师兄和团子相识,那就证明团子确实是唐门中人,所做所言皆没有骗他。
他忽略那种诡异感,向苏小白解释道:“苏师兄,左右都是一死,我想听唐师兄的话,去尝试一下。”
苏小白愿意尊重他的选择,他是知道的。
果然,苏小白妥协道:“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说完他同唐青枫对视一眼,彼此稍点下头。
君远棹问道:“是什么人?”
唐青枫接道:“子桑一族,子桑饮玉。是移花宫主、我师父的族弟,他先天不良于行,无法修习明玉功,因而求苏总管予他曼陀花王,助他修行。”
君远棹眉头一跳,又问道:“然后呢?他是不是……”
唐青枫极轻地笑了一下,君远棹竟觉得此笑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意味,只听他接着答道:“不,却比那更惨,等到了就知道了。”
他继而看向苏小白:“小白,我还要回盟中开会,我的小师弟就交给你了。”
苏小白应道:“好。”
唐青枫笑了笑:“放心,等我忙完,就回移花看他。”
君远棹却突然出言:“唐师兄,我想找回我的记忆。”
唐青枫将红叶收拢在掌心,扬眉问道:“你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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