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迎来的则是灰蒙蒙的寅时。
当尘封已久的宫门被从内拉开的那刻,我忽而抬眸,终于看见了子桓。我本是想站起来的,只是跪在地上的双腿已然僵硬麻木,一时间难以维持身体的重量和平衡。
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在我身前矗立,眉眼深邃,手中提拎着一个被岁月磨灭了光泽的枕头,我一眼便认出那是金缕玉带枕。
我颤抖着眼睫,眼看着子桓硬生生扯开枕头的布帛,从里掏出一则纸宣来,丢到我面前。
单薄而残败的纸慢慢飘落在我的手中,那一个个字眼于初阳下无比刺目,猛击我的心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
“你告诉孤,她这首《塘上行》是责怨孤没能给予她足够的爱,还是叹息曾经与你错失的良机?词里的‘君’,究竟指的是你还是孤?”子桓的声音劈头盖脸地降落。
我愣愣看完诗篇,只回给他三个冰冷的字眼:“你混蛋。”
“你说什么?”子桓皱起眉头质问道。
我猛地抬起头,用早已血红的眸子瞪着他:“曹子桓,你不是人,是个禽兽!”
子桓忽得弯下腰来,虎口粗暴地扼住我的脖子,怒喝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妇人责骂孤?”
“……”我死死瞪着他,脸色被他逼的愈发铁青,白皙的脖间很快浮现出几道狰狞的指印。
直到现在,子桓仍是这番断章取义的措辞,他从来不会反省自己错在了哪,何错之有,他永远都在不停地怀疑、猜忌、随意定义别人的心思。
思想偏激、执迷不悟到骨髓里的人,还有得救么?
我抓住他的手腕,冷笑一声,口舌在他的扼制中艰难道:“你说同床共枕之人…须得信得过。可是子桓,这么多年来你有一天、哪怕一夜…是、是真心相信…我的吗?”
子桓望着我的双眸,忽得一怔。
“与其这样,不如你杀了我,你…你杀了我吧!”说着,我将他的手腕又握紧了几分,迫使他发力。
他眼中闪过千丝万缕的复杂情绪,突然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期间我的后脑狠狠磕到青石板上,疼中发晕,再加上一夜未合眼,神经因高度紧张而衰弱,索性彻底摔昏了脑袋。
他趁机欺身跨在我的身上,双腿死死箍着我的腰,红着眼厉声说:“你少拿死来威胁孤!孤若真想杀你,还能留你至今日?!”
“你得给孤活着,好好儿活着!”
“……”我轻晃着脑袋痛吟。
此时,他的手无意间摸到我裙摆之下的两片冰凉,傻了眼:“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
趁着天色微亮,他看清了自己满手黏糊糊的血渍,顿时瞳孔一缩,大声怒喝:“曹子建,你竟然把自个搞成这个样子!”
他恶狠狠地看着我被磕得神智不清的脸,最终将我打横抱起,火急火燎地送去医治脚伤。
……
甄洛的丧事过后,郭照顺理成章地被封为了魏王的皇后,她且不妄那些曾经施展过的小计谋,终于不用再谨小慎微地活着。我也终于明白,曹子桓真正看重的乃是利益,从一始终皆是如此。
而郭照头脑精明,这一路上为他出谋划策。他之所以之前那般器重于甄洛,甚至将其封为夫人,是因甄洛当初深得父亲与卞夫人的欢心,乃是当时最大的竞争优势,有她的加持和美言,子桓在家族中的威望将大大高升,好让他朝日夜觊觎王位步步逼近,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自从父亲宾天后,子桓上位,便渐渐冷落了她,只因她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正主夫人陪在魏王身侧十余年,自魏王登基以来未曾当过一天的皇后,始终以‘夫人’为称。如今身死入土,一个妾倒轻而易举地成魏王登基以来第一个皇后,真是讽刺至极。
原来从那时起,子桓便为自己的夺位之路开了局,人人为棋子,皆被他所用。
“子建,笑一笑吧。”暖帐中曹子桓将我紧紧箍入怀中,如夜的黑眸一刻不离地凝视着我冷漠的双眼,哀求道:“你这些日子一直是这副脸色,整整一月有余,孤就快受不了了!”
他的身上寒气逼人,只有口中吐出来的气息才是温热的。
我闭上眼睛,任他嗅着我脖间沐浴后的气息,那鼻尖处微凉的触感就像那年落入我酒碗中的雨滴,一点一涟漪,使得心底发涩。
“你说话呀?”
“……”
“子建,你到底想冷孤冷到什么时候?”曹子桓咬紧后槽牙,幽幽地说:“孤不想跟你谈什么深明大义、什么手足之情,孤只想问你,孤在你心里,还是不是那个唯爱的兄长了?”
怀里的人曾经为了替他开恩,甚至不惜用伶俐的口才一次次顶撞他那喜怒无常的父亲,那时,他凝视着那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的瘦小身影,冰冷似铁的心总能化成一滩水来。
回忆如潮,曹子桓竟然红了眼眶,罕见地哽咽道:“你知不知道,在孤心里,你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让孤心软的人,你就是孤的软肋,孤能为了你杀掉任何人,哪怕是身边的亲信!你恨夏侯尚?你想让他死?好啊,孤明日便找个幌子治他死罪,这样,你可解气?”
面对突然凑上脸来的急促呼吸,我摇头躲开,冷冷瞪他:“你要杀他,何不先拿自己开刀?”
曹子桓望着我许久,忽而笑了:“子建,你不会是想,让孤死吧?”
在我满含怒意的注视下,他理了理衣衫站了起来,孤傲的身影犹如瞬间切换了角色,成了白日里那头薄情寡义的冷血动物:“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能死。”
“哪怕痛不欲生、哪怕颠沛流离,也要活着。”
后知后觉的我突然发现,我同子桓那些清静恬逸的快活时光已然消逝,如今能成这般光景,乃是岁月的凉薄和天意的无情所一手造成,父亲当初的选择于天下而言没有错,可于曹姓王室而言,世道不公、天理难容。
我们兄弟之间的那点情分,正被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一点点地消磨殆尽,不知会走向什么样的境地。
那些从儿时到少年期,再至我们为彼此所经受过的甜蜜和伤痛,以及背叛、争执,再至冷漠又温情、冰火难辨的禁锢,似潮水般的回忆掀翻了我今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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