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人

“本侯不过是同夏侯将军逗逗闷子罢了，你倒如此当真，竟把本侯想得太过无理取闹。本侯就算要杀将军，也得找个理由不是？”我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将目光从地上惶恐的随从身上，移到夏侯尚的脸。

他仍是那副正经淡然的模样，看得我心底冒火，但又不知火从何来，又该往哪儿发泄。

我将裘衣穿戴好，随后转身告别离去：“夏侯将军，再会罢！”

·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说不上难受也说不上痛快，那股劲儿就哽在喉咙里，难受万分。我迫不及待地想喝一坛酒，想找个人倾诉惆怅，以往这样的人大有所在，我的府邸每日都会聚集各方结识友人，同我作诗玩乐、畅所欲言。但如今，他们有的被杀了，有的因忌惮子桓，不再愿与我亲近。

我身边除了子桓之外，空无一人，甚至连喝酒，也不知该找谁。

穿过庭园，我碰到了桥上的一抹俏丽迷人的身姿，她神情莫测，似浸满忧愁，又如过往云烟般一晃眼便不见，她只静静望着桥下刚刚融化的薄冰，看鱼儿于荷下自在穿梭，忽然，她回眸朝我一笑，亦如早有预谋。

我无从所避，只好走了过去。

“我要同侯爷说一些话，闲杂人等，皆退下吧。”她冷漠地瞥了眼我身后的随从。

随从应了声。

于是，桥周便很快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我听着耳边的丝丝风声，凝望着远处的阁楼堆，问道：“夫人来此，是诉心事？”

“宫里闲着无趣，想找个人说说话。”

恰好，我也正有此意。

但我没想到会是甄洛。

我淡淡一笑：“夫人也会有心事？”

“是人都会有。”甄洛垂眸，眼波流转看向我：“子建，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景象？”

初次……

那般久远的事情，若是平常之事，我定记不清了，但甄洛当时带给我的惊艳，是足以令我当场作诗一篇的美景，我怎会忘？

“子建当然记得，不知这与夫人的心事有何牵连？”

甄洛深深看我一眼，道：“那时候我的丈夫刚战死不久，我随曹军来到了这里，你的父亲，曾试图将我收入帐中。”

我霎时明白：“夫人，这是想念家人了？”

甄洛眉目中流露出浓浓的惆怅，她望向湖面：“是啊，想来，我已经离家十五个年头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只带了一样东西，一个枕头。”

我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甄洛又说：“你见过的，那是我和丈夫同眠七余年的唯一纪念。后来，我睹物思人之时不慎将它掉入园内的湖中，恰时你就在亭的对面赏景作赋。”

她突然转过了身，露出醉人的笑容，伸出手轻抚我的耳畔，指尖那柔情似水的触摸令人躁动。

那双明眸不及年轻女子的清亮，却有种无以言说的韵美，这种美，更是我从未见过的惊艳。

我犹然记起初次见甄洛的那天，她跪趴在曲廊的岸头，半个身子贴着水面、双臂伸入水下探寻着，面容惊慌却不失貌美。那时对于情窦初开的我而言，甄宓必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难怪父亲和兄长都想娶了她，连我也应如是。

只不过那点念想被子桓所扼杀，不曾拖泥带水，连根斩断。

子桓的幻影突然于眼前放大，我颤了颤眸子，慌忙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连那留情的眼神也一并避了开。心跳如雷。

她随即俏丽一笑：“登基大典上你作的那篇诗，是给我的吗？”

我怔了怔，应了一声。

“有名字么？”

我眼中飘忽不定，嘴里也含糊其辞：“感…感甄赋。”

“哦？”

甄洛忽得笑叹出声，眉眼尽是花色：“感甄赋？”

“全诗是什么？可否赠于我？”她眉目含笑。

甄洛的一颦一笑犹如蛊惑人心的妖魅，但此时我的脑中却恍然闪过子桓将诗恼怒撕碎的画面，那是比妖魅更令人惶恐的东西。我顿时如从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谈论这个了。

“抱歉，全诗太长，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此话一出，失望的神色在甄洛眸中几番流转不止。她吐出一口浊气，望向了远景：“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抿唇不语。

“子建，你心仪我吗？”甄洛道：“不然，曹子桓为何强娶于我？”

“夫人美貌过人，王兄自是情难自已。”

“也有你吗？”

我眸色毫无波澜：“子建对夫人，绝无杂念，这天下只有王兄对夫人才是真情实意。”

甄洛突然语气嗔怪：“你休要自欺欺人，他娶我不过是想同你争罢了！你我都是局中人，怎会看不清这局的真相？”

空气静默得可怕。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无一丝改变，怪不得子桓那么疼爱你，你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文人脸，正如你母亲说的，你是她所有的儿子中最无心机的一个。”甄洛哀婉道：“可是，我却看不透你的真实所想。你能否告诉我，你对曹子桓，是真心顺从的吗？”

由于刚历经一番打击，现在再听她问出这样的话，我一时间分不清她究竟是由心所问，还是子桓派过来故意套我的话来了，难免有了几分疑心。

“子桓兄是天子，是我的兄长，我顺从他不是应该的吗？”

甄洛看了看我，又摇头道：“你们兄弟除了血脉相连之外，没有一处是相似的。”

“夫人不喜欢子桓？”

“他是个无情的人，我陪他逢场作戏这么多年，从未感受过被爱的滋味。”甄洛道：“也许我是恨他的，像所有被他坑害过的人一般，亦如你。”

她偏过头来，深深看着我。

我和她对视着，心瞬间像被刺穿了一般，痛难自已。恨？我似乎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这个字，可似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我恨子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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