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剑”是一把木制的假剑,没有锋芒,亦不可伤人。
淡淡微风中,子桓灵活的身姿让我不禁想起那个往昔里意气风发、一去不复返的少年郎。
恍惚间,我笑了一下。
许是被子桓看见了,他动作一滞,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早已恢复了那副冷淡的面孔。
“陛下。”一随从走了过来。
子桓将拨开的杏送我嘴里,还没看着我吃下,就被忽得打断。他回头不快道:“若不是什么大事,就别再来烦孤。”
随从为难地抬起头:“司马军师求见。”
子桓脸色变了变,回身嘱咐了我几句,便起身匆匆离开。
……
我望着他的背影,尝不出口中的杏肉是甜是酸。
夜里,我已入榻,子桓却来了。
他的脚步声是熟悉中的沉稳,我闭眼假寐,哪想他一眼便将我识破。
“子建,孤来看你了。”
他上了床榻,在我身后躺下,温热的手掌穿透我湿润的发丝,轻轻抚摸着我的头皮。忽然他将我抱坐起来,嗔怪地看着我:“说过多少次了,沐浴之后不得立即睡下,孤的话,你是权当作耳旁风了。”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仿佛透过他那张薄凉的脸,望向窗外的一轮冷月。
子桓似乎不甘被冷落,便叹息着补了一句:“孤怕你着凉。”
我垂下眉:“今夜无风,何惧风寒。”
“……”
这是自刎以来,我第一次张口同他说话。
子桓的眼中染上欣喜的光彩,他站在我身后,大手握着木梳,颤抖而笨拙地为我梳头,从上缓慢而下。
“孤好久没这么做了……子建,孤前些日子到底都忙了些什么?”他茫然的声音自我头顶响起。
我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和兄长,竟看不出一丝如往昔的温情:“王兄指的可是,同我作对的那些日子?筹谋、杀戮、笼络人心,争夺帝位的日子。”
脑后那双手微滞一瞬,子桓突然降下脸来,目视着镜中的我:“孤知你心有不甘,可若要他们天长日久伴你身侧,孤宁愿你恨孤一辈子。”
“……”
我瞪大双眸,嘴唇无声地抽搐几下,最终将汹涌的情绪和悲愤,尽数扼杀于喉咙。
在他面前,我的辩驳只有徒劳,无任何益处。
可我依稀记得年少时,子桓同我一齐观赏山湖。
盛树下,我问他:“这次父亲又发什么火?”
子桓说:“父亲说我不该在朝堂上说那么多政见,言多必失,会让别人认为我故意表现。”
我感叹道:“做父亲的儿子好生麻烦,话都不能多说。”
他站在岸旁,语气清亮地对我说:“子建不怕,等我长大做了帝王,一定保护子建。让子建畅快地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多少都可以。”
我站起身来,费力地垫起脚尖,将一片荷叶撑在他的头顶:“那我先保护哥哥不着凉!”
无风的夜静谧得可怕,我甚至能够听清身后那人粗浓的呼吸,以及强健有力的心跳,一种莫名的悲伤涌上心扉。
我偏过头,抬手握住我脑后的那只手腕,淡道:“够了,你回去吧。”
他的脉搏几乎将我的声线震得发麻。
“子建,你赶孤走?”
我垂下眉眼:“你明知我厌恶你,还缠这一番干什么,不如去做一些天子该做的事情。”
“朝政固然重要,但在孤的心里,什么都没你重要。”
他放下木梳,紧紧抱住我:“这天下对孤真情实意的,唯剩你了,孤若不好好抓住,往后的日子同那冷血之物又有何差别?”
“……”
“子建,你宽恕孤吧,哪怕孤真的是个罪人,可这全是因为太爱你,孤唯恐他们抢走你,当着孤的面毁了你。”
我哑哑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天生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是个吃墨诗人,曾经每每父亲怪罪于我,我都能辩得他转嗔为喜、夸我聪颖睿智。
可现在我却不知该用怎样的一副说辞,去应对子桓扭曲的示爱。
“知道孤为何说你不适合继位么?帝王要有城府和雄才大略,心不狠则坐不稳,你这般性情之人最容易丢失威信。君是君臣是臣,君臣之间不可逾越,你怎能把他们当朋友来看待?”子桓的语气狠厉几分:“身为帝王,若不除去那些逾矩之辈,往后必定自毁灭亡!”
“若帝王都如你这般阴险毒辣,世间子民倒不如出家来得清净。”我冷道。
王兄听后忽而笑出声:“世间子民全出了家,那寺庙中定会逼出一位与孤一般阴险毒辣的方丈。子建,你若懂孤为这天下的良苦用心,就不会恨孤了。”
“我是无用文人,文人不懂政治,只懂布衣的兴亡衰苦。”
“不懂政治?可就是这般与世无争的你,让父亲从小属意于你,所有人都夸你聪明,母亲应如是,甚至你的那篇《感甄赋》,也让甄夫人对你心生情意,她如今是孤的人,可外面都传她与你两情相悦,你说你不曾觊觎,但这些,通通是你不费气力争夺而去的。”
子桓摸上我的眉骨,嗔道:“子建,其实这些孤都不在乎,孤只是太怕你被抢走,如果孤不能变得比你强大,怎么替父亲和那些老不死的争斗?他们个个笑里藏刀、尔虞我诈,你这般心思纯良之人,非得被他们给生吞活剐了不成,孤不许你夺得帝位,也是为了保护你。”
我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主动抱住他的腰,左耳贴着他的胸膛,吐出一句讽言:“王兄说得真好听。”
曹子桓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插了一刀,我轻描淡写的一句言辞,将他所有的辩解全烧成了灰烬。可他的身体却是极暖的,酥痒难耐。
我的怀抱,亦是我为他编织的最美的温柔乡。
……
隔天,子桓终于不再禁我的足,我恢复了自由之身,像往常一样去我常去的那家酒社,同几名要好的名士痛快畅饮。
陈琳朝我扑来,激动地揉着我的肩膀:“子建,好久不见!”
我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们几个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陈琳看了看我空荡荡的身后,怅然道:“可惜还差一人。以前你一来,子淑必定跟着你,这么久过去了,我倒不习惯你一个人赴约了。”
他口中的子淑名“邯郸淳”,是父亲曾经拨给我的僚属。
我们两个有共同的爱好,便是吐露文采。
曾经,我最爱同子淑饮酒对诗,他的气质就像一块璞玉,泛着令人舒心的光泽,和他待在一起,就算再聒噪的人也会忍不住心神安宁,想靠着他的肩膀酣睡一场。他不爱笑,也从不说废话,每当我醉酒后胡言乱语、闹个不停,他便用冷毛巾为我擦洗脸颊,抱着我的身体直至彻底静下来,那是一种习惯,如影随形的羁绊。
而至今为止,我却没能习惯他不在我身边的感觉。
恍惚中,我的脑海浮现出那张淡漠安静的俊俏模样来,忍不住心中一痛。
“他已经不是我的人了,他被兄长收入了帐中,是兄长的臣子。”
陈琳和王粲听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叹息:“可惜了!”
我苍白一笑:“这是他最好的归宿,他跟着我实属屈才,以他的才能,只有跟在帝王身边才能有大展鸿图、名扬四海的契机,他的前途,注定是要鹏程万里的。”
“而我不过区区小王罢了,若他能过得高升,我也极开心!”说罢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仿佛要将身体内最疼最不舍的牵绊就此挥刀砍断,不曾拖泥带水。
伪装是我最不擅长的技能,陈琳凝视着我故作洒脱的哀伤脸庞,也将手中的酒一口闷了。
他问:“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那曹丕,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孔璋,我好得很。”我的脸上泛起醉红。
“我担心你啊!”陈琳道。
我拨开他的手,笑了笑:“他是我兄长,能把我怎么样?”
王粲神情凝重:“子建,最是无情帝王家,他虽是你兄长,但你千万不能大意。你且想一想,曹丕文不如你,武不过曹彰,他若没有手段,怎能从你父亲那取得世子之位的认可?”
“是啊子建,你出城吧!你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必定整日想方设法地除掉你,你若离他远远的,倒也欢快自由,到时候咱几个天天聚在一起喝酒,管他什么虎略龙韬、权谋纷争,闲云野鹤悠游四方岂不美哉?”
我愣住,犹豫未决。
他们口中所说的生活,未尝不是我心中所期许的,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子桓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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