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微醺少女

陈渊此刻遇到了他一生中遇到的最最艰难的事。

门窗半开，昏黄的烛光亮着，月光自窗外照入，房间不大，入口于右侧，一张床摆正前，正后一张桌数张椅，桌上的黄杨木弓，数十只精铁箭矢，一把短刃，一墨绿瓷瓶，以及被弓箭压着的几张黄色条符，是方才赵君弘应他要求送来的。

那个唤作陈白白女孩方才沐浴罢，盘膝坐在床上，正对他换着衣服，少女原本的灰麻布衣被她整齐地叠放一旁。

赵君弘自方才取过那两整套的青色锦衣后便没再回来。

陈渊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于是他只是木讷地呆望。

因为少女因饥饿已然瘦的不成模样，况且因年龄很小，身材没有显得与他有任何不同，除了显露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毕竟他未曾了解过一丝半点的关于男女之事。

而少女也没有露出对此感到的任何反感，只是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于是一男一女在这种极其复杂的情况下无一言语，直直持续至少女换好方才赵君弘取来的锦衣。

锦衣不大，正适合陈白白的尺码，以及刚刚沐过的乌黑短发，无故有些可爱，于是陈渊下意识地走向前去，少女身高相较于他较为娇小些，他很自然地伸出手。

指尖顺发丝而下，触感顺凉，很是舒服。

少女没有丝毫反抗，不敢有丝毫动弹，如若长年受人驱赶的野猫，忽地被人接近，心中既有害怕，更伴着无故的开心。

“孙...白白。”陈渊有些迟疑的叫出了这个名字，放下了手。

“是我陈...陈渊...我能这么叫...”少女顿了顿，墨黑的眼眸闪过思索，在想该如何称谓，随即道，“大...人吗？”

陈渊有些呆了一会，随即想到她应也是把自己当成了某位声势煊赫的人罢，有些哭笑不得，便道，“这般叫我便好了。”

少女很安静，像只花猫，被陈渊放在一旁，不吱一声。

而陈渊转身推开门，招呼来了门旁专为侍候的仆人，颇有生硬的说着上些肉菜的话，毕竟于先前数十年人生，都未曾有住过这般…专业的客房。

温馨的烛光，舒适的大床，好看的夜景，还有一只花猫样的姑娘，对他这类人来说，这些东西是剑旁的草，挥剑便逝去不复，而自始自终被他把握在手中的，只有让自己活下去的利刃。

还能记起儿时在山林用命压低身子，积雪遮掩，他所能闻只是血的浓腥，还有活着的曼妙气息，野兽喘息身侧，他拼命停下呼吸，心脏的颤动似乎都被死的寒冷冻结，不敢动丝毫分秒。

这些是他生命中至今所能记起的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

一整盘的蜜肉被送来，浅黄烛光下，极为令人垂涎，仆人双手奉上。

他的神色显示出他对这套客房以及客房主人的尊敬，毕竟，光是与赵君弘有生死之交便租他在这里活上一辈子了。

门被带上，孙白白被陈渊拉手向前，坐于他身侧的椅旁，挽起的袖袍露出陈渊方才给她涂上的墨绿药膏。

“陈…渊，这是给我吃的吗。”孙白白低声问道，眼眸不自觉垂向盘子。

“吃吧。”陈渊没有顾忌，伸手扯下一块骨头，蜜汁粘于肉间，递给了她。

她双手接过，乖巧的凑到嘴角，小口地吃着，这是她一个月来少有地吃上这般味美的食物，嚅咽的声响十分细微，陈渊没有看她，而是闭上眼眸，摩挲着桌另一侧的黄杨木弓，这是他寄托以活命的资本，即便平时，也会不自觉握着。

毕竟这是小村里唯二的弓，那人亲手为陈渊采来高阶妖兽主筋与千年树干制成，触及便会感到其中澎湃的生命力。

还记得那时的快乐日子，他少有带陈渊到北界深山，寻上半日，忽然剑出，挺剑时已斩下远处大妖头颅，锒铛收鞘，而后双指捻搓升起无燃料的火堆，将那分成数分的大妖身子炙烤透熟，据他所说，那便是世上最好的肉了。

一整盘的蜜肉被少女吃下，小腹略有隆起，嘴角有油渍留下，被陈渊伸手去过盘中帕子擦去。

对着外头喊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仆人即刻开门取下陶瓷盘子，二人长无言。

“你是哪里人？”陈渊打破了平静，问道。

“东镜榔头山西水村第三十三户孤女。”几乎是在陈渊问出的同时，少女端坐，鼓着腮帮子，面容颇有些严肃道，只是声音有些小，像是长期的虚弱致使的。

“前些日子村子被一只很大很大的妖怪的紫色气息打到，整个村子像…篝火一样烧起来紫色的火，都像要把天烧塌了。”说着给陈渊比划了一下手势，神色有些惊恐，“好大好大的血花，发黑的肉…”渐渐眼瞳中有些迷离的醉意。

陈渊敏锐的嗅觉嗅到空气里有些不对劲，是酒的味道，刚刚的肉里掺有酒水，她只怕是已经醉了。

想起赵君弘走前比划的那个手势，陈渊扶额，颇有些无语。

孙白白直挺挺的冲着陈渊胸口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少女自然的淡淡香味萦绕他鼻息，柔软的身子有些令他身子微热，毕竟他正血气方刚的年纪。

他的手正死死抱着陈渊后背，长期却乏血气而泛白的双腿挂在地上，嘴里不听低喃着“好可怕好可怕，小白好害怕，陈…渊是谁…”之类的话，像是孤身正面对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一行泪水滴湿了陈渊肩头。

良久，陈渊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从她身后抱了过去，死死的，像是抓住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什么最容易逝去的东西。

他下决心守护她，于是他手中的剑旁又多出了一物，这是这辈子他必须保护的存在。

尽管这个女孩是自己数时辰前才见，但是这是自己能在无限黑暗里握着的唯一一缕光了。

他没有办法不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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