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妍

我很漂亮，这不是自夸。

从三岁起就有人这么说我，说我的那个人还曾嫌我出生得太难看，从产房看到我的那一天，他就说：“这孩子怎么皱皱巴巴的？”搞得满屋子的人都很尴尬。

我三岁之前，他就没给我过好脸色，哪怕三岁之后我终于长“清楚”了，五官开始变得像妈妈一样明艳动人，尤其是眼睛，他总说：“这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就像月色下的贝加尔湖畔。”

但夸过之后又立刻板起脸来，好像随时要发飙一样，我很怕他，我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体里仿佛藏着一颗炸弹，随时会爆炸。

我怕了他很多年，一直到我上小学，我的父母离异。

我与母亲离开了生活多年的J市，来到了母亲的故乡，X县，与我的外婆外公一家同住。

母亲有一位亲姐姐，我叫她大姨，而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个从小就嫌弃我的男人，我叫他“大姨父”。

我的母亲是一位外表高傲的女性，但我知道她骨子里的卑微，我从出生起就不受父亲的待见，父亲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到了母亲身上，在我才两岁的时候，父亲就在外面有了女人。

那段关系持续了两年，年收入也才十几万的父亲，把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那个女人身上，而剩下的都用在了自己的日常享受上。

逢年过节父亲总说在出差，事实上是陪那个女人游山玩水，在各种场合做不可描述的事情。而作为女儿的我，几乎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他。

这些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

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把截图，录音一个个放给我听，我才知道她一直在收集证据，就是为了在无路可退的时候，能够有反击的余地。

当我四岁的时候，这件事情终于没能藏住，被母亲发现了。

家庭战争瞬间爆发，父亲和母亲见面就吵，家里再也没有了宁静。

母亲远嫁在外，认识的也仅仅只是一些因为工作关系才结识的人，没有能够站在她的立场上维护她的人。

于是母亲只好向家里求助，大姨、大姨父、外公、外婆轮番来到家里，跟父亲家里的人谈判，一次又一次的让父亲表态，要求父亲断绝跟那女人的来往，回归家庭。

为什么说“一次又一次”？因为父亲总是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转背又跟那女人出去鬼混，而母亲却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他，并且说是为了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呵呵。

渐渐的，外公外婆大姨和大姨父都失去了耐心，一个个扬言说再也不管母亲的事了。

可是血浓于水，怎么可能是说不管就不管的。

终于这场战争在我六岁的时候划上了句话，但结果并不是因为父亲终于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大姨父在一次争吵过后，忍无可忍，去厨房里拿了把水果刀，捅了父亲。

他的力气真的好大，爷爷外公拼命拉着他，都没能拉住，父亲吓得蜷缩在墙角，一动都不敢动，还尿了裤子。

父亲在住院期间，连律师都找来了，说无论如何都要告大姨父故意伤人，但最终还是没告成，爷爷奶奶拼命劝阻，甚至以性命相威胁，说如果父亲要告大姨父的话，他们就死给他看。

其实我自己也赞同大姨父的行为，对于那种无可救药的父亲，除了给他两刀还能干什么？其他人之所以不这样做，都是因为担心自己受到法律的惩罚而已。

爷爷奶奶都是有单位的人，如果父亲的事情闹大，传了出去，他们的脸面也就不复存在了，这也是他们拼命维护大姨父的原因。

只有大姨父，是真的为我着想。

伤口好了之后，父亲收敛了许多，也不再和母亲日夜争吵，两家的长辈也都以为他们和好了。

直到我七岁那天生日，母亲早早就为我准备好了生日宴会，就等着父亲回来一起庆祝。

我看着那个有卡通图案的蛋糕一直咽口水，但母亲却一直告诫我不要急，要等父亲回来，一家人一起吃。

父亲五点半下班，但七点了还没到家，母亲一直打电话催，他也不接，发信息过去，他也不回。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九点钟的时候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她就让我先洗洗睡。

当时我的并不知道她的脸色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因为惦记那个蛋糕，而偷偷地躲在门后，想等父亲回来，好名正言顺地享受美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都已经靠着房门睡着了，这时候，父母吵架的声音传来了。

我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到了很多我之前都没听过的词，比如：外遇、车震……

我很害怕，我不敢从房间里出去，但我也不敢闭眼，我害怕我一睡过去，明天醒来，我美好的小世界就不一样了。

终于，外面变安静了，我以为战争结束了，和平再度降临，想爬回床上接着睡。

结果，还没等我爬到床上，房门已经被母亲摔开，我惊恐地看着她，但她的眼里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死水一样的平静，又或者说是绝望。

她拿出行李箱，将我的衣服“一把把”的装进去，全部揉成一团，还有一些比较贵重的饰品，也一并装了进去，装好之后，她稍微想了想，又跑到自己的房间，把值钱的东西都带在了身上。

拖着我和行李箱，母亲叫了辆出租车，连夜来到了一百多公里以外的老家。

我实在是太困了，上车之后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一早才醒来。

外公外婆还有母亲，大人们都不在，只有大姨父在客厅里看书。

看到我，大姨父又露出那副嫌弃的表情，但这一次，我并不觉得害怕，比起那个伪装慈父，总是假笑的父亲来，大姨父才是好人。

“我饿了。”这是我对大姨父说的第一句话，同时，因为怕他不管我，我给了他一个谄媚的笑容，我猜想那一刻，我的样子一定很丑陋。

“去洗脸刷牙，早饭我去给你热一热。”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放下书去了厨房。

一碗寡淡的白米粥，我竟然吃出了咸味。

我不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不知道吃完这顿早餐，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哭什么哭！”大姨父骂了一句。

我赶紧用手抹眼泪，但适得其反，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没爸爸又怎么样？以后大姨父给你撑腰！”

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一直在匍匐前进，为你撑起一片天。

父母离婚后，拿到了不少补偿的母亲并未停下脚步，她开始更加努力的去赚钱，她总觉得是因为钱挣得少了，所以我们才过得不好。

我见到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是我并不觉得寂寞，大姨、大姨父、表哥，对我都非常好，我出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么安心。

原因竟然是因为我没了父亲。

大姨父履行了他的承诺，每当怯懦的我在外面被人欺负，他总是会第一时间去帮我报仇，如果他不方便出面，他就让表哥去帮我揍那些欺负我的人。

地狱模式的人生，就这样变成了简单难度。

我顺利地活到了十八岁。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意外，大姨因为空难意外身亡，而我当时在住校读高三，为了我的学习不受影响，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消息，一直到我高考结束。

回到家我才知道，我连视我如己出的大姨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的世界再一次塌陷了。

更难过的人是大姨父。他与大姨相敬如宾，恩爱多年，本以为能够白头偕老，并且早就约定了来生再续今生缘，没想到二人才刚刚变老，就已经阴阳两隔。

那个风风火火敢作敢为的大姨父，变得沉默起来。

我欠他们的太多了，这辈子都还不清，我该怎样才能让他振作起来？我冥思苦想。

表哥早就考进了大学，而且早就有了人生规划，正准备考研，回来的机会并不多，这次参加完大姨的葬礼后，他本想多待一会，但被大姨父给骂了回去。

理由很简单，表哥学业有成是大姨生前最大的愿望，大姨父自然不会让她的愿望落空。

表哥离家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泪，但他的表情却很决然，这大概就是男人吧，明明心有不舍，却还是要继续前进。

那个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暑假，是每个学生一生中最轻松的一个假期。

可凡事总有例外，而我就是那个例外。

我每天瞒着外公外婆去大姨父家里玩，而对大姨父，我的理由是因为他家的电脑比我家的电脑配置高，玩游戏更爽。

但事实上我是担心他想不开，想去陪着他，度过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大姨父，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喝得烂醉，我劝过他好几次，他却说不喝醉的话他根本就睡不着，他只要一闭眼，大姨的音容相貌就在他眼前出现，近三十年的回忆就像洪水一样把他淹没，令他窒息，心如刀绞。

大姨父年轻的时候，就有不少白发，而现在，痛苦和焦虑几乎爬满了他整个脑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

外公外婆得知这个消息，也经常提醒我要经常去看望他，怕他出事，万一他要是出事了，而外公外婆的年纪也大了，这家里就得靠我母亲一个人扛着了。

其实根本就不用他们说，我早就这么做了。

但并没有什么卵用，大姨父还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看到他这样，我比任何人都要难过。

母亲从国外回来了，顺路带来的还有国外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看得出她脸上的欢喜，也许在她看来，我能够去国外念书，就能算是我们母女两个终于熬出头了。

外公外婆在高兴之余，提出了一个令我们全家都震惊的想法。

他们希望母亲能和大姨父结婚，这样子，我和表哥二人就都有父母了，而他们自己，也有了晚年的依靠。

母亲沉默了，从她的细小表情，我就能看出来，她其实已经动摇了。

一个离异，一个丧偶，这样的家庭互相组合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况且母亲独自一人熬了这么多年，她也累了，她也需要一个港湾。因为失败的婚姻带来的折磨，她在很长一段岁月里，无法相信男人，拒绝了无数追求者。

但如果是对我们帮助颇多的大姨父的要求，她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这是姐夫的意思吗？”她问。

“你姐夫还不知道，这是我们俩的意思，你要是同意的话，我们就去跟你姐夫说。”外公外婆并没有隐瞒她。

“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听到母亲的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有些陌生，生我养我，但在我的成长岁月中缺席已久的她，凭什么要夺走我最重要的人。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头，我就被自己的想法给惊呆了。

难道我爱上了……

这个念头一发不可收拾，我的脑子变得混乱起来，我睁眼闭眼都是他的样子，我知道，我开始沦陷了。

这是不被允许的情感，这是错误的决定，我试图说服我自己。

同时，为了斩断这种念头，我很快就接受了一个一直喜欢我的同学的追求。

我们逛街、看电影、吃饭、去游乐场，这些情侣之间该有的经历，都一个个发生了，当我以为我已经调整好自己的时候，他提出了一起出去旅行的建议。

旅行意味着什么？一路上只有我和他，我们将在一起生活，走在一起，吃在一起，甚至睡在一起！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但我记得我当场就吐了，把地板弄得一片狼藉，我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体内的负面情绪都一并清理掉一样。

他以为我食物中毒了，赶紧把我送进了医院，并通知了我的家人。

该来的人都来了，我最想见的人却没来。

“大姨父呢？”我在病床上问到。

“大姨父有事，明天再来看你。”母亲淡淡地回答到，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到一点悲喜，作为一个独自拼搏的女人，她已经拥有了男人一样的坚忍性格。

由于医院也查不出什么原因，我隔天就出院了，直到我出院，我的男朋友也没来看过我一眼，我想我应该是拒绝了他吧。

竟然这么容易就退缩了，真不知道他之前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来追求我是为了什么。

但是我一点都不难受，反而感觉十分轻松。

直到回家的路上，外公外婆对我说：“妍妍啊，高兴不？你妈妈就要跟大姨父结婚了，以后你就有爸爸了！”

我是一个有礼貌有素质的美少女，在这种时刻我是一定不会骂粗口的。

“我x，谁批准的！问过我的意思吗？！你们还当我是个三岁小孩啊？！”

外公外婆被我吓愣住了，连开车的母亲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差点撞上一个闯红灯的电动车。

如果是平时，母亲顶多在车里骂两句，但这一次，母亲直接摇下车窗，用我从未见识过的“国骂freestyle”把那个电动车车主骂了足足五分钟，那个车主还不服气，还跟母亲吵，吵不过就挽起袖子想动手，但其实我更担心那个电动车主，若不是路口有交警，只怕母亲会扑上去撕了那个人，我知道我妈狠起来有多可怕。

我知道，这场骂街，对象虽然是别人，但其实是母亲在向我示威。

我也一向都是个乖宝宝，从来不曾忤逆她，但这一次，我绝不会退让。

我和母亲开始了冷战，我知道她迟早会屈服的，因为开学在即，我若是不跟她和解，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我送去国外的，那样她就白忙活了。

我并不反对去国外念书，但我放不下那个人，我和他，一定要有一个了结。

刚一下车，我就直接朝大姨父家走去，母亲并没有阻止我，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什么事都做不好，没有别人帮助，什么事也办不到。

大姨父竟然连门都没关严，我轻轻推开门就进去了，随手关上门，反锁。

大姨父在房间里睡觉，满屋子酒味，看样子醉得不轻。

我像小时候一样，玩弄着他的胡须，他也没有一点反应。

我轻轻叫着他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开始回应我，但他嘴里出现的名字，并不是我。

“还是忘不了她吗？”我承认自己有点吃醋，而吃醋的女人，通常都是很可怕的。

我像只野兽一样，除去了我们作为人的修饰，骑到他的身上，笨拙地试探着……

他醒来了，在看清楚我的样子后，猛地把我推开，嘴里不停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我是自愿的。”我不觉得尴尬，也不觉得羞耻，只是有点难过，然后觉得后脑勺有点疼。

“把衣服穿好，出去吧，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就当它没发生过。”他冷静下来，缓缓地说：“你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而不是浪费在我这种废人身上。”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从我七岁那天起，喜欢你十一年，而且会一直喜欢下去，一直到死。”

我希望他跟我争吵，就像我父母小时候曾经做过的那样，至少在争吵的时候，他们还彼此在乎。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帮我穿好衣服，然后把我送出门，完全不在乎我已经哭得像个傻瓜一样。

我来到大街上，泪已经被风干，我漫无目的地走，夏日炎炎，马路上总有一股明晃晃的光芒，让我目眩神迷，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后脑勺又有点疼，被他推开的时候，撞到了床角，肿起来一块，我揉了揉，发现更疼了。

“xxx！”我站在大桥上，朝着水面上飞过的鸟儿发泄我的不满。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就你们能飞啊！”我爬到了大桥栏杆上面，张开双手：“我也可以！”

……

“我到死都会喜欢你，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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