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小恶魔

男孩三岁这年跟着爷爷来到罗镇。刚来的时候住在林场检查站后面的一间平房里。

男孩六岁那年，林场检查站晚上不再需要爷爷值夜班了。

爷爷就搬到山脚的平房里，破烂的三间平房是之前林业局职工盖的。十几年前，林业局给职工盖了十几栋楼房以后这里就闲置了。

爷爷不是林业局正式职工，不能分到楼房里。于是，林场检查站的万站长和顾青云，还有另外五、六个小伙子帮爷爷一起把这三间平房修葺了起来。一边还搭了一个鸡笼。前面围出一块空地，可以种菜。

这山里的小镇，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地。

这屋子在山脚下，距离镇子的那些居民楼还要走上两公里，能俯瞰到山坳里的几乎整个罗镇。

爷爷年轻时当兵，打日本人，曾经入缅对日作战，翻野人山的时候为了活下来吃过人肉。

爷爷常常在晚上，点起火堆低声的跟他说以前那些事，像是给他讲睡前故事，又像是自言自语。

“前面的战友倒下了，要赶紧吃，不然就臭了。”

小院栅栏门口两边爷爷种了两颗缅栀子，光秃秃的树干，七扭八歪，叶子也不多。不过这山里适宜的温度和湿度，这两棵缅栀子一年四季都开花。白色的花瓣，中心淡黄色。

这不是本地树种，整个山林也只有这两颗。爷爷喜欢，说这是他的幸运树。当年在缅甸打仗，每次在山林里看见这鸡蛋花，都会有好事发生。

男孩不知道爷爷到底多大岁数，爷爷有时看起来很年轻，有时看起来又很老。上山的时候腿脚很快，背柴的时候腰板很直，可是到了晚上又总是揉腿，一边拍打自己一边说老了，不中用了。

每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山民陆陆续续上山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干活。

爷爷的房子就在山民和职工每天上山干活的毕竟之路旁边。

爷爷在路边支起一个凉棚，熬上一大壶凉茶，摆上槟榔，和叶子，塑料瓶子从中间切开调上贝壳粉，旁边放一把小刀。

爷爷也不收钱，山民们便轮流的隔三差五给爷爷留下自家地里种的作物。爷爷对人友善，但是表情却相反，总是噘着嘴嘟着脸。

男孩脸上的表情也总是跟爷爷一模一样。

今年，罗镇新修了一条上山的路，是从乡道入罗镇直修上山的。

路修好了，各家各户都陆陆续续的买了摩托车，骑车上山。这条穿山林的小路便没人走了。

山上是一片自然保护区，年均气温在23°C，5-10月是雨季，7月份最热也不会超过30°C，10-4月是旱季，11月份历史最冷时也从未低于过10°C。山里有大大小小十多个瀑布，保护区里光是植物就有3500多种，总面积将近三万八千公顷。

山下的罗镇居民都是林业局职工以及家属，几乎没有外来人口和务工人员。镇上有一个卫生所，一个派出所，一个招待所，一个邮局，还有一个营业面积不到120平米的超市，带一间50平米的小仓库，三个林业局家属自己开的小卖部。

林业局职工中心内配备室内的乒乓球，羽毛球，台球，篮球场，还有一间图书室。

爷爷总是带着男孩上山，偶尔会打点小野味作为日常饮食。

今日打了两只雉鸡，以前不是做汤就是剁成大块炒着吃，这次爷爷打算做一个叫花鸡给男孩尝尝鲜。

爷爷烧了一大锅开水给两只雉鸡烫毛。男孩在旁边看着说：“臭死了，屎粑粑一样的味道。”

爷爷笑笑：“你不懂，一会儿吃着才香呢。”

爷爷把洗净的鸡放到榆木墩子上，用刀背敲断鸡腿骨。又调了黄酒、酱油、花椒、姜腌上。

从房檐下面割了一小块腊肉下来，刮去外层油脂和灯笼椒剁碎炒香，和泡好的香菇一起放到鸡肚子里。

手边没有荷叶，爷爷用本地一种大叶子的植物柊叶代替，裹了5层，用棉线捆扎。在院子外面黄土地里活一些稀泥，糊到叶子外面。大概糊一个手指节的厚度，放到炉膛下面捂着。

男孩在院子里玩剩下的泥巴，爷爷在院里劈柴。

男孩从没见爷爷这样做过吃的，扔下泥巴不玩，自己跑到炉子旁边看，好奇今天的吃的不在锅里而在炉子下面。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出来什么，就伸手到炉子去拿。

爷爷正抱着劈柴往屋边走，正好看见男孩正往炉子里伸手，爷爷扔了劈柴一边喊他别拿一边往屋里跑，一把把男孩从炉子边拽了起来，然而还是晚了。

只见男孩手掌已经完全烫脱了皮，手背起了大水泡。

男孩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吓住了似得，愣了一会才哇的大哭起来。

爷爷抱起男孩把他双手放到水缸里泡着。

泡了一会儿，爷爷想起去年秋天打了獾，熬了獾油。又把男孩抱到屋里找獾油，在角落一个竹筒里找到獾油，往男孩双手上厚厚抹了一层。

屋里没有干净的纱布，自己又不能一直这样抱着男孩什么都不干，就抱着男孩来到镇子上卫生所的药房，买纱布。

小田在卫生所门口就看到男孩的双手，爷爷还没说话，小田就从药房里走过来。“孩子烫着了？快，上楼要医生看一下。”

爷爷一脸的愧疚。

“嗯，孩子调皮，没看住，把手伸到炉子里了。我给他抹了獾油。”

爷爷胃不好，总是胃疼，经常来药房找小田拿胃药。爷爷在检查站值班时候有个同事顾青云，他爱人就是小田，所以爷爷跟顾家这两口子都很熟。

医生拿压舌板轻轻把獾油从男孩手上刮下来，又清理里了男孩手掌已经烧焦的部分，手背水泡没有破。厚厚的抹上一层红色的药膏，用纱布仔细分别缠住手掌和手指。

“今天回去注意他晚上发不发烧，明天一早来换药。”

爷爷点头：“好。”

小田送爷爷出去的时候说：“孩子烫成这样，你也脱不开手干活了吧？我这几天让老顾下了班去你房子帮帮忙。”

小田的丈夫就是顾青云，他是林场检查站的护林员，跟爷爷以前是同事。

爷爷：“哎，没事的，没事，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们了。”

小田：“不麻烦，没事的。”

男孩这时已经哭累了，只是抽泣。小田拿了纸给男孩擦了眼泪和鼻涕。

爷爷忙不迭的点头：“嗯，真是谢谢啦。炉子里我闷着雉鸡，今天新打的，一会儿给你拿下来。”

小田：“哎呦，老何叔，千万不要这么客气啊，要不我倒不好意思了。”

男孩生命力旺盛，晚上没发烧。

第二天纱布拆开，也没有发炎，手背的水泡也瘪了下去。爷爷抱着男孩来药房换药，三天后只需要隔天来。

又来了三次，医生说自己在家给他擦獾油就行了。

小田或者顾青云每天下班都会来看看爷孙俩，帮忙干点活。

男孩在这林子里跑惯了，手上才不用换药就有些待不住。

爷爷要给男孩找点事情干。

爷爷想着自己在男孩这个岁数的时候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大黄狗，一人一狗整天在村子里到处惹祸。

万站长家的母狗妞妞现在正怀孕，预计下个月中旬生产，等满月断了奶才能拿过来。算起来，至少还要一个多月。

爷爷想起前几天在山坡一处树洞里发现有一窝新下了崽的白鼬。虽然不适合家养，但是如果有小鼬抓一只回来给男孩解闷也好。

这天，爷爷早上上山之前跟男孩说：“今天跟我上山吧。我前些天发现一窝鼬，白色的，很少见。小崽子应该长毛睁眼了，爷爷给你抓一只来陪你玩好不好？”

男孩高兴点头。

下午的时候爷爷拿着一把尖嘴锄头，带着男孩上山了。白鼬不擅长挖地洞，一般住在树洞里。

爷爷发现的这窝白鼬就在树洞里生了4、5只小鼬崽。

山里太阳西斜时，大鼬外出捕食。爷爷靠近树洞，用尖嘴锄头砍了几下树洞口，砍到能看到里面的小鼬崽子。窝里铺满了干草，四五只灰白色的小鼬挤在一起睡觉。

男孩凑上来想抓，爷爷说：“别乱抓。”

爷爷拦开男孩，自己往树洞里探头看了看，轻轻拎了体型最大的一只出来。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了，爷爷把拎出来的小幼崽放到皮口袋里，下了山。

男孩喜欢，时不时的就打开口袋看一看。

“爷爷，它吃什么？”

“吃肉。喜欢吗？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好。”

“叫什么好呢？”

“小白！”

“跟山下的狗一个名字，不好，没有杀气！叫小恶魔，怎么样？”

“好，小恶魔！”

“现在他还小，过两年就养不住了。”

“不会！”

下了山，爷爷用竹条给小恶魔编了一个笼子，教给男孩怎么撕鸡肉，塞到竹笼里喂小恶魔，有时也它喂一些鸡蛋和鸡杂。

男孩每天都把小恶魔拿出来玩耍个把小时。十分粘人，喜欢钻到男孩衣服里面。

爷爷去市镇赶集时，看到男孩能穿的童装帽衫，买了一件回来。

男孩把小恶魔放到帽衫的帽子里，小恶魔很喜欢，几乎可以数个小时盘在里面睡觉不出来。

小恶魔要排泄时，会自己跳出来，退到屋子的角落里，把尾巴高高撅起来拉屎。

爷爷说：“下次拉屎把他带去外面，太臭了。等他成年，会更臭。”

“为什么？”

“臭鼬你知道吗？鼬科的东西都有臭腺，受到刺激会放臭屁，能熏死人。”

“比他拉的屎还臭吗？”

“嗯，臭多了。”

“那怎么办？”

“没办法。等他成年就让他回到山林啊。”

“那不行！小恶魔要跟我在一起啊！”

爷爷心想，傻孩子，那就由不得你啦，他想跑的时候，你可拦不住啊。

两个多月，男孩手背皮肤恢复的很好，几乎看不出来。只是手掌因为摸了烧红的泥巴，烫的比较严重，新肉长好以后看不出来指纹和掌纹了。

爷爷看着男孩的手掌说：“这样也好，你的命以后便由着你自己走了，老天爷给你写的不作数啦。”

男孩手好了以后，仍旧每天都跟爷爷上山。

上山时帮爷爷背着水壶，爷爷沿途会给男孩讲各种小动物留下的痕迹，观察周遭情况，判断下陷阱的时机和位置。

下山时帮爷爷背着野物和柴禾，爷爷让男孩参与生活里所有的劳作。

爷爷用的镰刀很长，几乎到男孩的腰那么高。院子里有一把大斧子，男孩几乎拿不动。除了这些日常用具，爷爷还有偷偷藏了一把双管猎枪。比男孩高一倍。不过这猎枪，爷爷极少用。主要还是靠下陷阱和绳套抓一些兔子，山鸡。最近一次把猎枪拿出来还是去年。但是，好像并没有打到什么。爷爷只是仔仔细细把枪拆开用油擦了一遍，又用油布裹上。

昨天，爷爷在林子里看见了黑野猪，带着还是棕色的三只小野猪仔。爷爷就在它们经过的地方下了两个陷阱。

晚上，爷爷又掏出来猎枪，收拾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爷爷背着猎枪带着男孩在林子里走了大半日也没见到野猪的踪迹。

爷爷不太高兴似得：“昨日还见着，今日就不来了？”

下山时，爷爷用猎枪打了两只野山鸡，回来烫了毛。

爷爷说：“哎，浪费子弹。这用猎枪打的山鸡不好吃。过来。”爷爷把男孩叫过来，递给他一个镊子说，“把子弹夹出来。”

男孩用尖头的镊子翻找着嵌在鸡肉里的黑色颗粒，整整弄了两个多小时，天都快黑子才弄完。晚上爷爷用野山鸡煮了一锅汤，却没有吃肉。那些山鸡肉后来在房檐下晾干，之后都成了小恶魔每天的晚餐。

小恶魔已经换毛，和刚来时的灰白色完全不同了。现在的小恶魔腹部是白色毛，背上浅棕色，尾巴尖有点黑。

小恶魔对这些山鸡肉倒是很感兴趣，吃的很开心，还弓着背，嘴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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