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叹息尘迹(DUST AND PAST)
车轮轧过铁轨发出均匀而富有节奏的“咔哒咔哒”声让寒在座位上昏昏欲睡。他拉上暗蓝色的遮光帘,挡住窗外跨海桥之下静静呼吸着波光闪灭的海,车厢另一端角落的座位上一个黝黑肥胖的中年妇女正在大声地用方言讲电话,听音量完全让人感觉是在吵架,但随后她却发出了更加响亮的爽朗笑声。寒把脑袋靠在椅背上,一闭起眼睛脑中便浮现出那张灰白色的脸。
“旅客朋友们你们好,今天是3196年5月14日……”电子广播沙哑的声音从上方缓缓飘来。
“钥匙……”寒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墨绿色帆布背包,确认那玩意还在里面后稍微松了口气。他看向对面空荡荡的座椅,几道遮光帘缝里漏下的阳光打在尼龙纤维的白色印花坐垫上,光斑随着列车的“咔哒”声轻轻摆动着,像是个在跳动的微小心脏。
列车的速度很明显慢了下来,寒拉开帘子,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绿相间的草场,几栋鞋盒样方正的房屋毫无规律地散落其间。铁道旁的棚屋门口有个黑瘦得像根柴的小孩注视着橙色的列车掠过。
橙色车厢下的车轮边“呲”地冒出一堆氤氲蒸汽。寒在车站门口迟疑了一会,拎着蛇皮袋的中年妇女从他身旁挤过去。“借过一下。”一走出车站,一股咸鱼味的风便掠过粗糙的淡黄色砖石所铺就的街道袭到面前。一只大黄从车站边冒着热气的小吃店里窜出,经过街口时还瞟了一眼这个穿白短袖水蓝牛仔裤顶着一头很久没打理的乱发的异乡人。
正对着车站的十字路口中央有一尊高大的大理石雕像,一个赤裸上身的健壮渔民,手里拎着一只可以拿来当武器的金枪鱼,线条僵硬的笑容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它的脚边还有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用生怕来这里的人是弱视的大小的金漆字写着“西泽人民欢迎您!”。
寒在自己久远的记忆中搜索着方向,但每一条街巷对他而言仍旧是陌生的,在某个巷口撞见一大群浩浩荡荡咩咩叫着过马路的羊群之后他掉头回去找到一家杂货店买了瓶橘子汁。
“老板,寓星孤儿院怎么走?”
“顺着这条路走到底,看到一块蓝色的路牌后向右拐,沿着沙石路一路直走就能看见了。”货柜后的老大爷挠了挠屁股,随后低头继续用放大镜在一张鬼画符的纸上不知寻找起什么玄机来。
“谢谢。”
红色粗瓦铺就的屋顶上褪色的风见鸡吱吱嘎嘎地摇摆着,两个十来岁的乌木肤色的精瘦小孩笑骂着从身边跑过,小小的正方形窗户里飘出煎鱼的香气,声声犬吠飘荡在巷子两旁大块石头砌成的墙壁之间。
顺着小路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镇子边缘,防波堤的护栏边上有块蓝色的圆形路牌,上面有个巨大的白色箭头→,给人指示了一个方向却没有告诉你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近旁的二层小楼天台上有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在吹泡泡,寒看到每个泡泡里都有个太阳,有片蓝白相间的天空和一个抬头的自己,浸泡在一片虹色的光泽里。无时无刻都在吹拂的海风很快撕碎了大半的泡泡,仅剩的两个也在空中无力地上下翻飞着飘到寒看不见的地方去。天台上的小女孩不见了,花盆边摆着一个剪开了上半截的绿色洗洁精瓶子,吸管丢在地上,风从吸管狭小的通道中涌过,吹出一个刚冒头就破碎在地上的泡泡。
镇子边的沙石路窄小得只容许一辆车单行通过,所以当路的另一头驶来一辆香气四溢的鲱鱼运输车时寒只得捂着鼻子在旁边的草地里站了一会。要走回到路上时寒被藏在半人高野草草丛里不知什么东西给险些绊倒,他低声暗骂了两句,躬身拨开茂密的蒲公英,白色的蒲公英种子四下飞散开来。
一个比寒还要大的生锈船锚⚓躺在蒲公英之下,寒看着感觉像是一具巨人的尸体,最高的一棵蒲公英长在顶端的绳孔下。寒用脚尖碰了碰,几头不知名的虫子慌张地从船锚的庇护下逃走。这么大的锚是给什么样的船用的……寒伸手轻轻拂过它布满锈蚀颗粒的表皮。
双脚再次踏回砂石路上时,寒的脑中无故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和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吧?”他回首望去,只有鲱鱼运输车在身后突突突地扬起大片的尘埃,前方更是看不到一个人影,刚从身上拍下来的蒲公英种子漫无目的地盘旋着,任风将它们带往所有未知的地方。寒对着船锚的尸体沉思片刻,而后继续往前走去。
枫杨树茂密的枝叶边缘闪着与海面波光相似的亮光,摇摆的细小圆形光斑和叶影照在保安室半开着的窗户上。窗帘下传出阵阵富有压迫力的鼾声。“哐哐哐!”骤然响起的砸门声把保安从重回20岁的美梦中惊醒。“**的,谁啊?”擦掉嘴角的哈喇子后保安皱着眉走到门外,看到门口是个从来没见过的年轻人之后起床气愈发上头。
“打扰了,院长在吗?”
“不在!”保安揉着眼睛转身要走回房间里。
“这里是寓星孤儿院吧?”
“废话,门口上那么大一块牌子没看见吗?”
“院长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保安正准备摔上门,枫杨树下的小屋里走出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精瘦秃顶男人。“怎么了?”秃顶男人走到铁门边上。“院长,这家伙说要见你……”
寒双手抓着铁栏杆像只笼子里的动物一样看着两人。院长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哦,你是不是以前来当过一阵子义工来着?”
“您还记得我?”寒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院长也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起来:“有啥事进来说吧,给人家开个门。”保安嘴里嘟哝着打开门闩。
“上次来是差不多三年前了吧?”“嗯。”二人跨过过枫杨虬结突出的树根走向树后面的二层木制小楼。
“现在已经出来工作了,还是说准备考研?”“现在在皇宫工作。”低处的枝干上有只墨绿色的蝉在卖力地摩擦着自己的膜翅,寒在经过时不得不捂住耳朵。
“皇宫?这算是金饭碗了吧,这次是派你下来体察民情的吗?”院长笑着打开吱嘎作响的木门。“那倒不是,说是在皇宫工作也不过是个高级保安罢了……”
“来,坐啊。”门后是个极简主义与复古主义完美结合的办公室,松动的木地板上摆放着一张双屉桌,两把藤椅,一个书柜,墙上挂着一幅小摊上买的松鹤图挂历。大开的窗户正对着枫杨,寒在恍惚之中感觉窗外那阳光在其中跳跃的枫杨枝叶是一幅印象派的画作,被红色的破旧画框框起来。
在藤椅上坐定后,院长从桌下拿出两瓶矿泉水。“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对了这次来有什么事情吗?”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是最近有点假期,蛮来这里看看。”寒拧开瓶盖,但是并没有喝。“帝都离这里挺远的吧?”“现在有高速列车,到哪都挺快的。”
“这里以前也来过挺多义工和支教的,走的时候都笑着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来看看,到现在我能记得的回来过的就你一个。”院长在书柜里翻找着几本巨大的档案。“别说义工了,院里好些个考到鹿山那边的高中的小孩,也是走了就不想回来。”
“我看这边现在好像没什么小孩了?”寒啜了一口矿泉水,发现里边有点塑料味。
“大部分可能还在睡午觉吧,不过确实,政府从去年起就开始分批把小孩转到鹿山的孤儿院去,说是什么分批对点援助,虽然去到城里对小孩子总是更好的,但我觉得过不久这里差不多要给拆了。”院长把一本巨大的账本丢在办公桌上。“现在院里就剩下19个小孩了。”
“东北列岛乡村现代化的要求?”
“是咯,不止小孩,一些个体户和渔民也都在往外面搬。说是现代化,但实际上是要我们慢慢放弃这个地方。”院长在寒面前拿了一把藤椅坐下,顺手掏出一包蓝壳白双喜。自己叼上一根后把烟盒开着口凑到寒面前。“不抽烟的。”
“不抽烟好,”塑料壳打火机咔咔咔地打了半天,愣是出不来一点儿火星,像极了被老师提问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你。“他妈的……”院长低头从抽屉里掏出一盒软软的火柴,火柴盒上褪色的繁体字让寒莫名产生了一种怀念。“烟这东西没那么好戒,我都戒了四次了,现在发现对我来说每天少抽两根比较实际一点。”劣质国产烤烟有点呛人的气味混着房间里腐烂木头和发霉纸张的气味使人感觉有些迷糊,但很快被窗外涌进的风吹散不少。
“对了,你这回有准备多呆几天吗?”
“可能吧。”
“这回还住之前走廊尽头的房间不?现在院里其实很多空房间的,要不要看一……”
“就那间吧。”木地板的孔里钻出一条肥胖的壁虎,静静注视着两个相对而坐在一小片烟雾中的人类。“成,我去楼下给你拿床草席和被子。”
“我也去。”寒把身上的墨绿色背包放下,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院长在走廊上笑了笑,“这里的小孩不会偷你的东西的,这个包的款式挺复古啊。”
“什么?”
“这种墨绿色帆布旅行包是我这代人年轻的时候流行的,那时候不是流行穷游吗,公路上经常有背着包招手拦车的大学生,十个包里少说得有七个是这种款。这是仿制艾国的鸿克,虽然是山寨品但是挺耐用的。”
“确实耐用。”两人再次经过枫杨,树上的蝉难得安静了下来。院长办公室所在的摇摇欲坠的小楼的正对面是一排红砖砌成的平房。紧闭的窗户后边还用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的报纸糊住了,在外面根本无法瞥见其中的分毫。院长在口袋里翻找钥匙时寒顺便看了看那些糊在窗玻璃后的报纸,[喜报!西泽远洋生产总队打捞量突破30万斤!][警钟长鸣!东海第四舰队舰长彭某因涉嫌泄露国家机密被诺国人民军事法庭判处无期徒刑!][警惕艾国自由主义对人民的无形渗透]……
打开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灰尘让寒低下身来咳嗽了半天,门后是个堆满了柜子旧电器废报纸断腿桌椅的杂物间。“呀,这个好像有点发霉了……”院长从一个五斗柜背后抽出一卷长满了霉点的竹席,正当他要把竹席靠在墙上去找别的东西时,墙上挂着的好几张大幅黑白照片哐当哐当地先后掉下来,再次掀起一片迷眼的尘埃。
寒走进门内把相片拾起,最大的一张是个眉头紧锁身材宽阔的白发老人,挺直的身板把一件简陋的灯芯绒夹克穿出了军装的既视感。“这是老院长,”现任院长把烟头按灭在满地的灰尘里。“前海军军官,这所孤儿院就是他退伍后一手创办的。差不多十八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寒拾起旁边另一张小一点的合照,几十个小孩在枫杨树下排成三排,即便在模糊的黑白照片里也能感觉到洋溢的笑意。最前排坐着一脸严肃的老院长和一个长发及肩的男人,男人的脸庞被枫杨的叶影遮去了一半,可以看到他似乎是摆出了个拍照时专用有点勉强的笑。“这个是?”
“这个啊,应该算是院里的第一代义工了。我对他也了解不多,也没见过本人,就是听老院长说过一点他的事,好像说原本是帝都灵术学院的毕业生,啊对,是你的校友。”院长伸手摸了摸照片背面。
“灵术学院?”
“是哦,海洋学硕士,不知脑子脱线了还是怎么的跑来这种穷乡僻壤守灯塔。那个时候可没有大学生志愿,而且他在灯塔里一呆就是两年。他守过的灯塔就在那边。”院长走到门外,指向枫杨树后的某个方向。寒顺着他细瘦的手臂所指之处看去,视野尽头隐约能看到一个灰黄色的帽子样的灯塔顶。
“后来呢?”
“后来好像是失踪了,老院长当天去灯塔里找他,东西都在,笔记本还摊开在桌上,旁边壶里的水刚烧开,原本以为是有急事去哪里了,谁知道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是在那之后两年才来到西泽接管孤儿院的。”
寒看着手上的黑白照片,长发男人轻轻翘起的嘴角却显出莫名的狰狞。
“我想去那个灯塔那里看看。”关上杂物间的门后寒对院长说道。院长金边眼镜下略显疲惫的双眼掠过一丝困惑,但是并没有多问什么。“行啊,那儿离这里其实挺远的,要不你开我的摩托去吧。”院长掏出一把黑色塑料柄的钥匙递给寒。“真是麻烦了……”
“是门口那辆红色的迅龙。顺着门前的砂石路开几百米,看到三岔路口右拐,顺着一条小径一直开到海角那里就是了。这边过一个半小时就开饭了,早点回来吧,有几个小孩说不定还记得你呢。”
“谢谢。对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贝勒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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