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亦不见你。
我曾是仙门座下的弟子。听师兄说，我是在凡间被师父捡来的。
“欢且其生，乐时长安，”师父捋着长长的胡须，偏生一副严肃样，“这名字倒是起的不错，此后你便叫长安吧。”
长安。
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其实师父根本不会起名，”与我关系最好的三师兄撇着嘴，眉眼耷拉故作嫌弃，“小师妹我跟你说，长安这个词可悲伤了，像什么不见长安不见你，何处长安何处乡。”
一向爱玩笑的大师兄走过来，敲了敲三师兄手中的书，“你又从凡间买了什么话本子，看的这么有感触？”
“我这不是太无聊吗！”三师兄瞪大眼睛佯装恼怒地回怼。
“再熬一阵，一月后就该你去历练了吧？”大师兄拍了拍他的肩。
仙门有神魂历练。身且仙山，魂却凡间。
这历练十年年轮一名弟子。今年恰巧轮到了三师兄。
“这勉强算是安慰。”三师兄点点头，又转头，眉眼弯弯的问我，“小师妹，你可有想要的东西，师兄去凡间可以给你带！”
我左右思量，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敷衍道，“让我想想，待到想好便予你说。”
此时凡间正浩荡天灾。
三师兄神魂下山，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和大师兄日复一日地守着他，却再未见他醒来。
一盏昏灯，自此长眠。
“师兄这是怎么了？”
师父不急不缓地捋着白胡须，“大悲大忶，难熬离别。”
离别。
可是师兄口中的长安一别，思君难寻？
我不解。
不过此后数年，我再未见过三师兄。听大师兄说，师父将他埋在了凡间。
生于何地，归于何地。
*
长安是人间繁华，是历练的好去处，师父将我的神魂点落于此。
听师兄说，凡间之人大多看不见仙者神魂，若是能看见的，则必然是道士天师捉妖人。
我默。
在三师兄曾经讲的话本子里，长安的街头是一片熙熙攘攘之景，百姓欢歌，街坊相邻，长灯彻夜。
可如今的长安却是一片狼藉之景，肃穆街头，静然无声，几乎是无一人，只有街角坐着个乞丐。
“这位....大娘，您可知这是怎么了吗？”我上前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话语将落我才反应过来，凡人是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
不想女人却是转过头来，形容枯槁，面露菜色。五官依稀景致，但却是瘦削的可怕。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着我，咧开嘴，“你不知道吧....这又是来战争了.....我的小闺女就是在战争中丢失的......对了，你看到我的小长安了吗？”
女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往后退了几步，敷衍她道，“此处便是长安。”
她摇着头笑，泪水滑落，“不....这里没有长安.....我闺女若是活着，当与你一般大了.....”
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心下发凉，转身跑开了。
背后那女声还在近乎凄厉地念叨，“长安，长安......”
*
我寻到了一处客栈落脚。
倒也奇怪，城内安静如斯，城外客栈却人头攒动。
其实我本是不须休息，但因着习惯，还是寻了一间房。
但愿这间房无人----
我暗暗想着。
可到底天不遂人愿，过不久，吱吖一声，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少年。
一席月白常服，眉眼伶俐，唇红齿白，一副贵公子的天真模样。
我默默立住，心里念叨，对不住了对不住，不是不走，只是怕现在开门吓到你。
我以为他看不见我。
不想那少年却是在门口呆住了，过一会才小心翼翼的关上门，拱手一礼。
“这位姑娘，不知小生何处叨扰，竟在晚间来此屋？”
我蓦然一惊，几乎要怀疑人生。
我这是什么运气，这都能被看到，简直尴尬的要命。
我无奈，只得也行一礼，“这位大师，小女只是一白狐成精，如今想要来看一看凡间，从未害过人。”
这是大师兄教予我说的。他说能看见仙魂的皆是道士，必能识得我是魂，而又不能暴露我仙门身份，只得用精怪身份加以掩饰。
那少年愣了愣，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你.....你要干什么.....”他又手忙脚乱地扯出一纸黄符，故作凶狠，“你别过来，这个可是能伤到你的！”
我摇摇头，叹息地指着那盗版符纸，颇有些得意地挑眉，“你这是假的哦。”
少年又是一愣，脸色微红，又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姑娘...啊不，狐狸精大人你长的这般好看，肯定不会来吃我的对吧....”
狐狸精大人？
我阴沉了神色，故作恐吓的咧了咧嘴，“当然不吃你，我要扒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然后.....”
少年紧张的一哆嗦。
“然后丢到河里！”
我本想看少年吓呆了的模样，不想他忽然正经了神色，一副认真的样子，“你这是不对的。水源被污染了，百姓喝什么呢？”
我沉默。
这怕不是个沙雕。
*
我当然是不伤人的。本历练该是独行，却因少年着实有趣逗乐，便打算跟他一起。
反正去哪里都无所谓。
我问少年姓甚名谁。
少年脸颊微红，答，“吾名长安。长安城的长安。”
很有缘不是吗？
跟我一样的名字。
这几日少年跟我也熟悉了，不再怕我，反而是对我多加照拂。
“你们精怪是不是很自由啊？”他咬着一个白面馒头，模样说不出的可爱，“反正肯定比我好。我爹娘就知道让我读书考官，可是都战争很多年了，武将紧缺，冗余文官越来越多，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这当然不是为了别的，活命富贵最重要啊！”我掰着手指给他算账，“你想，武将俸禄少，还辛苦，现在战争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命了！最关键的......”
“是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故作嫌弃地打量他一圈，“就你这小身板，别人一脚能踹飞俩！”
“你！”少年涨红了脸，气的说不出话。
但我知道，他怄气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果不其然，又是他先憋不住，开口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去从军，去战场上杀敌！长安......”他拉了拉我的手，一副可怜兮兮地模样，“要不你也陪我去吧！”
我嫌弃地白了他一眼，说出来的话却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
不过他虽是与我这么说，到了真正从军时却是别别扭扭的拒绝了。
“不是说好让我同你一起吗？”我依旧是微笑，心里却暗暗咬牙：你要是敢说你讨厌我.....我，我就！
还没等我在心里撂下狠话，他就微微红了脸，“我...战争太危险....你还是，别去了。”他灼灼地看着我，“等，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四个字恍若有什么魔力。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推开他，“我不怕，你别忘了，我可是精怪！”
他惊慌的捂住我的嘴，四下打量。
当然在其他人眼里，只是一个少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神态变换。
“这不是个疯子吧？”行人们避之不及。
我偷偷地笑，“他们以为你是疯子呢.....不过我虽是不会死，你却不一定。你若是真为了我，便不要去从军了。”
一向羞涩的少年却是站直了身体，坚定的摇头，道，“这，不成。国之大难，吾辈必行！”
我好笑地看着他，嘴上嫌弃了一句，“老古董。”
他叹息一声。
*
沙雕少年居然敢抛下我自己离开。
在一个半夜兀自收拾了包袱离去。
我也没想到我一神魂居然会中了他的迷药----想来这次的药并非盗版。
黄沙战场何处是，不见长安不见你。
我昏迷了半月。
军队已离开此地。
起初我四处乱转想去寻他，却怎么也不知军队何处。
在凡间，神魂使不得神力，凡人又听不到我说话，便只得像个无头苍蝇乱转。
这日我在街角又看到了最初遇见的疯女人。
“大娘，您可知道军队在何处？”
她昏黄的眼睛打量着我，竟透出一股子认真，“你看到我的小长安了吗？”
我耐着性子，“没有。您能不能告诉我，军队去往何处.....”
她却是推开我，絮絮叨叨，“不可能，在的，在......我见过的.....”
我长叹。
跟一个疯子较什么劲。
我在长安外的小客栈待候着军队凯旋。
我静静地看着这片土地上踏过无数军队，嘶吼呐喊刀光剑影。活着的有很多人，死了的更多。
可是都没有我的长安。
我候了十年。
直到大军捷报传回长安城，百姓欢呼彻夜长灯，我终于明白，长安不会回来了。
“可有一归人曰长安？”我疯疯癫癫地问着每个过路的人。
没有人看见我，也没有人回答我。
后来还是那个疯女人找到了我，比比划划的跟我说，“闺女，你别等了.....你要的那人不会回来的....娘去看过....他死在黄沙战场了.....”
我奇怪地上下打量她，“这位大娘您肯定是弄错了，我是我师父捡来的。而且，”我眉眼一冷，“他肯定会活着回来，明明是答应好的！”
说罢，我依然是不甘心地去询问路人。
那女人却还是纠缠着我，“我怎么会认错呢，我不可能认错我的长安...”
长安长安，卿谓吾长安。
最终，我还是一个人。
我在凡间的历练只有十年，也就是说，神魂在凡间的寿命只有十年。
失去意识前，我死死仰望着破败哀凉的长安城，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长安，长安.....”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
*
“恭喜我们的小师妹历练成功！”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
是，三师兄？！
“感觉怎么样，凡间是不是很好玩？”三师兄像是没看到我疑惑的目光，声音依旧没个正形。
“你....你不是死....”我说不出话来。
“那个啊，是我历练出了点意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什么意外？”
“意外就是....诶？忘记了？”他摇摇头，夸张地道，“我还年轻，怎么会这样！”
然我却终于知道我心底的奇怪源自何处。
以前的三师兄说话，眼底是跟话语一样的情绪，而如今。
却是一片冷漠。
那....我呢？
我忽然感到害怕。
“对了小师妹，你历练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历练.....
我干了什么.....
“就游山玩水，感觉好像还不错。”其实我记不清了。很奇怪的感觉，就是硬生生地忘记了什么。
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少了颜色。
“正常正常，”三师兄凑上来拍拍我的肩膀，“我刚醒来也这样，师父说休息一阵就好了，神魂会变得更强大！”
是吗？
是吗。
不过此后确实相安，过着与以前无异的生活。
三师兄依旧不忘科普他的话本子，“举头唯见日，何处是长安。小师妹，你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吗？”
他故作深沉。
“一个人。”一句话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我明明什么都记不起，却知道，一定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
长安，长安.....长安......
我为什么叫着自己的名字....长安，长安......
随之而来的是昏天暗地的疼痛，明明紧闭着眼，却好像能看到远方。
街道荒凉，四处战场。尸横遍野，血染城江。
找不到，找不到了......
纵使用一生的勇气和幸运，也找不到你。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亦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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