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道观内桃树上的一簇桃花。
大抵是因着生长于这清净圣地,日日听那清规戒律经文叨叨,最后,竟修成了一个粉玉团子般的小孩儿。
“桃夭。”
大师半眯眼眸,手中拿着书卷,口中喃喃,“既是修成人形,你日后便叫桃夭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大师说:“你既修成人形便该是缘,去看看人间春华,正值四月。”
大师说:“山河苍苍,所蕴岂止其景,更在其人。然且需小心.......”
大师说:“人间很美,你去看看吧。”
我离开了自小生长的道观。
未及语毕,悄无声息,没有告别。
山下的街市喧嚣,有百姓歌笑,万家灯火。再往远处眺望,便是又一座山,又一片林,又一座庙。
人间四月正盛时。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铁骑兵马。
听他们说,战争要来了。
什么是战争?
一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瑟缩着,“战争是要死人的!”
她瞪着大眼睛,两只手在我眼前比划,“我的父亲哥哥走了,就没有再回来了!”
“妈妈说他们死了。”
“你说,什么是死了?”
她眼巴巴地问我,眼里明明有泪水,却偏死撑着不落下。
“......”
我打了个寒战。
死亡啊。
这片土地迅速地踏过万千兵马,许多我曾见过的人再也没出现。包括那个小姑娘。
听幸存的流民讲,这是秦王在统一六国呢。
“小姑娘我跟你说,这战争是一定要死人的,”衣衫褴褛的流民神神叨叨地念着,“反正最后要输,还不如早点投降,这样好歹还能活着。你看我,”他举起右手,上面大拇指以僵硬的姿态耷拉着,“断了一根指头,花了点钱,就不用参兵了。当初那帮兄弟只有我活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他神情有点奇怪,似是要哭,又是要笑,最后整张脸显得扭曲。
“只有我还活着!打什么仗啊,打了就死了啊.....”
我看着他。
想起当初那姑娘说的话。
想起那双通红含泪,却有着坚定倔强的眼睛。
......与眼前这张面黄肌瘦的脸渐渐重合。
我突然问出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你后悔吗?”
他面上的表情一瞬凝固。
我转身离去。
“后悔,后悔........?!!?哈....哈哈哈.......”
背后传来他又哭又笑地破碎话语,似疯似癫。
再后来,我又回到了那座山上。
道观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军营遥遥。
我不信,可我翻了几座山头,也没有看到曾经的道观。
以后大概不会有书卷如山----那位大师只怕也不在了。
我满不在乎地想着。
听说那位统一了六国的皇帝修建了大规模的长城灵渠秦驰道。
坊间还有不少百姓官员称赞。
可惜那些死去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死者长已矣。
我漫无目的地在人间辗转,流离复流离,看着再一次兵荒马乱,改朝换代,不知过了多少年。
不知才过了多少年。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姑娘,肤如凝脂,眉眼伶俐,本是娇柔女儿身,奈何心处为国虑。
庭院深深深几许,偏生她是不一样的风景,冷睨着众人巴结的宫廷画师,“吾且无金银,无论予汝。”
我瞥见她的名字。
王嫱,字昭君。
我在她的宫中寻了地方住下。
白日我是一株桃花,待到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我就是聆听美人梦的知音。
“桃夭,我一定要为国家,为人民做事情。我不想活得这么无用。”她眉眼一挑,语气坚定。
“你觉得什么才是有用?”我鬼使神差地一句。
她愣住,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只说,“桃夭,每个人的意义只有自己才知道。但对于我,就是为国,为百姓做一点事情。”
自己才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啊。
西窗夜雨,剪烛为灯。
后来,匈奴单于来访,提出和亲。
昭君主动上书请缨。
临行前,她抱住我,说了句,“桃夭,这就是我的意义。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到你的意义。”
和亲的队伍渐远,红色蔓延,箫鼓震天。
精怪的寿命很长。
几千年,对于凡人是红颜白骨,草长坟头,于我,不过是白驹过隙,一转而逝罢了。
在这些年华里我看了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看了河山苍苍,灯影幢幢。
但随这些而增的,却是越来越汹涌的茫然。
只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什么人耐心而认真地说过:“桃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义。”
那么,我的意义是什么?
许久流浪于鲜有人迹的地方,再至人间,甚至是陌生。
街道凄清,偶尔路人皆疾走,以罩覆面。
......听什么新闻说,这是一场举国抵御的肺炎。
我又看了眼那奇怪的“黑盒子”。
“2020”。
公元2020。
人类的世界又过了几千年。
我叹了口气,兀自向前。
行至一白色大楼,蓦地看见几个身穿白色大衣的人站成一排,举着拳头,一脸庄重。
他们在宣誓。
远处一个小姑娘哭的抽抽噎噎,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爸爸,你别走!”
远处的“白衣人”没有回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儿嚎哭的架势愈演愈烈,无奈的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后来我跟着女孩儿回了家。
她嗓音沙哑,却还是一脸好奇地问我:“小妹妹,你的父母也是医生么?”
小妹妹?
我好笑的轻叹,却还是违心地答道,“是的,他们都是医生。”
她一下就激动了,抓住我的手,“听说这次疫情很可怕......我不想我爸爸出事,怎么办?”
我对她的纠缠有些无奈,索性出了个馊主意打发她。
“你可以每天向着远方许愿,盼望你爸爸赶紧回来。”
随口的一句话,没想到这傻姑娘还真是这么做了。
每天除了乖乖上课,学历史,就是站在窗外向着远方许愿,近乎虔诚。
我跟着她一起上课,一起许愿。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个有些熟悉的称呼。
.....明妃。
女孩儿看着我眼巴巴打量的样子,笑了,一脸骄傲,“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历史人物了,王嫱,字昭君!”
我依旧只感觉熟悉,熟悉过后是亲切,对这人的描述却只剩下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是多远?
比晋明帝口中的长安还远么?
大抵是不会。
因为举头唯见日,何处是长安。长安无故里,故里非长安。
后来女孩儿的妈妈回来了。通红着眼,脸色苍白憔悴,甚至没来的及问我是谁,就抱着女孩儿回了卧室。
她们聊了很久。
有那么三天,女孩儿没有再许愿过了。
只是后来她复始许愿,比之前更加虔诚,却不再说什么爸爸早点回来的傻话。
而是泪流满面,双肩颤抖。
我恍惚明白了什么。
我在她窗前栽下一树梨花。
或许几年后梨花就会开,满树雪白,随风而舞。
梨花寄相思,雪白肃穆,好像她的爸爸一直守护着她。
就像他用命守护另一个地方一样。
而今我依旧不知道我的意义是什么,但现在。
我学着女孩儿的样子向远方拜了一拜。
拜的是道观清规,民间战乱,拜的是黄沙战场,一去不回,拜的是流民灾难,存者偷生,拜的是佩环铿锵,远嫁西域,拜的是白衣天使,以命相守。
拜的是那曾经一个个鲜活的,有理想的,做出过什么的。
生命。
精怪亦有寿元尽。我将我所有的福气送给了女孩儿,就化作了一株落在地上的桃花。
生是桃花,死了,自然也是桃花。
我抬眸努力看着苍天九重。轻倚的陆地绵延到无限的的远方,而再远的地方,是云雾缭绕,无边无际。
这世界太大,山河太广,揽尽了所有善恶阴阳。有恶鬼人间,亦有黑白无常。
但所幸。
历史还有你们呢。
不是黄沙漫天哭嚎里,只愿把家还;而是侠肝义胆向西去,了以相思寄故人。
跌跌撞撞的河山数重让我看到了这世界最灿烂的样子。
人间四月天。
在最后的时刻,我竟恍惚看到梨花抽芽。
我依稀忆起一句话,但却不记得是谁说的,谁叹的,亦或是在哪一个世界,曾经真的有过的盛景。
“白雾喷涌,天使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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