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觉得这世界是风。从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
“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孔子家语·致思》
我叫犁。
……就是那个整日恭头哈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犁。
在一声声刺耳沉闷的敲击和众人密密麻麻的议论声中,骨锻筋展,我诞生了。
如果你问我世界是怎么样的,我觉得,就像是拂面而过的风。有些和煦温暖,又似乎痒丝丝的。记忆里,远处第一次传来了土地的气息。微微潮湿,带着无限蓬勃生机。
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一轮炙热火盘,照的田间嫩苗光芒万丈,在微风下轻折,温柔至极。纤陌纵横,鸡犬相闻。
这个世界真的好美。
公子长歌,老翁垂钓,落魄诗人穿着翩翩白衣,下颚抬成有些不羁的弧度,酒香四溢,诗词破碎。
我仰在被阳光晒得燥热,被麦浪滚的甜香的土地上,静看世间种种。风过林梢,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蹦跳着跑过来呼唤田间耕作的男人,圆圆的脸蛋上还挂着未及拭去的汗珠。欢笑声中,一双有些稚嫩的小手轻轻触及我的躯干,我微微瑟缩。
“爸爸,这是什么?”
“一种农作器具。叫犁。”男人温和的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发尾。孩子略微不满的拂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转而围绕我转了几圈,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像是璀璨了漫天星辰,一闪一闪。
“它看起来好厉害。能把地弄得好平整!”
孩童幼稚的欢呼让男人不禁笑出声,却还是认真的点点头,塞给孩子一枚红彤彤的野果,像极了那张稚嫩的笑脸,“回家去吧,外面太热。晚上让你娘给你做面条吃!”
一句话,无奈,包容而平和。有柴米油盐,却也不止柴米油盐。
“好!!!”独属于孩子的童音朗声回答。
小小的身影像快乐的风一般跑走了。衣角翻飞,背影跳脱的像是一只展羽的飞鸟。
漾满喜悦的欢呼声却似是驻留在了田间,埋进了松软的土地。
男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腿手臂,复站了起来。
风中轻轻揉散了长叹。它告诉我,我给人类带来了欢乐。
可为什么,我又带来了与之相反的死亡?
声声冰冷敲击,炙热烈焰舔舐,筋骨尽毁。我再感受不到恭头哈腰,却只觉得身板被削得有些单薄锐利,像是凌厉的咒。
我抬眼,看到了一张死气沉沉,甚至是有些狰狞的面庞。
我一惊。
万千铁骑,黄尘飞扬,溢着香气的麦田被践踏破碎。马厩无马,屋舍空空。山河寂寂间,落了一层薄尘。
破村了。
耳边不再是清脆的欢声笑语,而是嘈杂的,凌乱的,嘶吼着的吆喝与指使。我努力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在振聋发聩的声音里哑然。直觉头晕目眩,昏昏沉沉。
我被身着冰冷铁甲的士兵佩戴在了腰间。年轻的少年眉眼尚且带着稚气,白皙面上却已溅上血痕。他的手指修长而纤细——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混乱动荡的年代,他应该会是赫赫有名的琴师——背着心爱的木琴,天涯浪迹。
那双漂亮的手轻轻抚摸着我格外笔直的躯干,擦出一条淡淡的血痕,在空气中弥漫出一种有些冷然的腥气,又像是生锈的铁,令人作呕。我微微颤抖,随即感到,那细白的不像话的指尖也在颤抖,抖的更加厉害,有些惶惶措措。
有咸涩的水滴在我的身上,有些温热,又像是特别冰凉。我努力抬眼,只看到少年微红的眼眶,还有呆滞无光的眼神。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问话的是帐篷里的另一个少年,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可听出哽咽与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幼。帐篷里阴暗潮湿,光影半隐间显得他更加矮小单薄,眼窝深陷,瘦骨嶙峋。他穿一件极为破烂的布衣,肥大的不合身,明显不是军服。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他又问了一遍。
少年像是刚从怔忪中回神,笑的有些僵硬,却还是尽可能扯大嘴角的弧度,努力扬起声音回答,“快了,一定很快的。”
“我不想打仗……”瘦弱的男孩儿猛然提高了声音,话语有些破碎的哽咽,“我不想……不……想……哥哥死……”
少年将我轻轻放在桌上,揉了揉瘦削男孩儿的头。
“别怕。哥哥不会死的。”
我闭了眼,嗅着远方逐渐蔓延的血腥气。马蹄声如鼓点撼然,又像是沉闷的雷,从极深的地心传来。
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没有一个地方能从这场战争中逃出。或者说……
没有一个人能从这场战争中逃出。
我没有选择成为犁或是剑的权力。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
我被少年踉踉跄跄的无力丢在地上。丢在尸体旁。丢在厮杀里。
所有人都被染上了近乎刺眼灼热的颜色。触目惊心。从高处看去,像是开了十里的漫天夭灼。然而若是躺在他们中间,便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一个人长大用了十多年甚至是更久,一点一滴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去尝试摸索,去尝试热爱。
可是死亡,永远的离别,永久的错过却不过是几秒钟。
几秒钟而已啊。
我屏住呼吸,不敢去看,去闻,去想。
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
他们中的好多也没有选择的权力。
或许是为了有些人的私欲,亦或是保家卫国,历史发展……但这些,他们终究无缘再见。
草长坟头,万古长眠。
我的身上还粘腻着温热的血气。在无数渐渐冰冷的人的身边,我有些颤抖的闭上眼睛。
迷离间,我恍惚觉得看到了曾经的村野孩童。依然是稚嫩的小脸,却换上军服,提着刀剑,浴血而生。
我打了个寒战。
这场战争结束时,已经是数十年以后了。
当人们在这个地方发现累累骸骨时,早已面目全非,一片荒凉。
“这个地方曾经是前朝交替的战场。这场战争意义非凡,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现在的很多东西都不会有,比如那种新型武器……”这是很多书生侃侃而谈的东西。
那士兵们呢?
那些因为这场战争而死去的人呢?
我有些僵硬地张着嘴,想要说话,可即将脱口的词句却被书生脸上儒雅的笑意逼了回去,硬生生地,似是要哽出血腥气。
眼前的书生是和曾经的那个死去的少年相仿的年纪。一样的面容含稚,眉眼却多了飞扬的明亮与傲气。妙语连珠引得四下欢呼,有几个出门游逛的少女纷纷用濡慕的眼神看他,引得他更是颇有意气地笑笑。这般样子,与当年少年士兵黯淡无闻的样子何其不同。
处于安乐的人又怎会真正理解战乱的苦。
其实我又如何不是。不管是剑,还是犁,我都从未懂过。
再睁眼时,我耳边又是一声声刺耳沉闷的敲击。伴随的不是议论,而是众人的互相赞美和欢呼。
重锤落下,四海升平。
我再次变成了恭头哈腰的犁。
只是这次,我再也不会走入麦浪翻滚的农田,而是屹立在高高的地方俯瞰地上的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我依旧叫犁。依旧是那个象征着平和劳动的犁。只是身边,再没有了当年那群人罢了。
只是再也找不到了而已。
有很多人在看我。
他们欢笑着又推搡着,指着我议论纷纷。
“这就是那个什么……‘铸剑为犁‘?”
铸剑为犁。
“听说是用几百年前战争时候的一把剑铸造而成的呢!”
几百年了。其实这世间最悲哀的不是分别不是死亡。而是当有一天你醒来,发现曾经身边之人变成了永远的故人,曾经住的地方变成了口口相传的古迹。
而你自己。则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故事。
“这个雕塑象征着和平。没有战乱。”一个西装革履,梳着油亮短发的男人侃侃而谈。
多像是曾经的故人。
“没有什....啊!你干什么推我?!”有女子在尖叫,随即,周围变得嘈杂。
人越围越多。前排的更是挤作一团,有人跌倒有人叫骂。
可是大家都已经不在意了,只是一味地向前探着身体,有的甚至拿出了相机。
“等等——让我拍一下照——”
是那个西装男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喉咙的动物般尖锐,又转瞬被淹没。
有人在尖叫。
有孩子跌倒。
依然是无休无止的争端。很多人的眸上染了戾气。
对,就在我这尊象征和平的雕塑前面。可笑而不自知。
战争结束了吗,纵使有了选择的权利……
可那只是让他们变成了别的东西。别的东西。
我闭上眼,耳边依然是摆脱不了的嘈杂喧嚣,空气里漾开的是极为逼仄的压抑,远处依然是那一轮如火的太阳。
从没有变。
*
我依然觉得这世界是风。从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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