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我是一条鱼。
我所在的水域开阔辽远,从遥远的唐古拉山脉发源,最终汇入东海。这里是我的家。
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家人。
我在江畔见过成群结队的鲤鱼,于是我问,可不可以让我加入你们?
其中一条打量了我一会儿,甩了甩尾巴。
“你不属于我们,你应该去找自己的同族。”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同族?”我这样问。
我一路上问过很多,甚至于水草和卵石,却不曾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江面上滑翔着的雨燕说,‘或许你是唯一的’。
我想也许我的同族不在这里,也许他们生活在另一片水域,正等着我一点一点找过去。
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同族?
我不知疲惫地寻找着,我的尾巴被约钩划伤,我的长吻被乱石磕破,最终一道江坝横亘在前方拦住我的去路。
人类发现了我,他们治好了我的伤,将我带到一处小水塘,水质清澈,食物充足,每天有很多人围着我做记录。
我偶尔会想起曾经生活的水域,那里更辽阔,更吵闹。
但同样孤独。
溯河鱼类秋季会洄游到上游产卵,那是我们遗留给世界的礼物。
我没有什么可以留下,或许我的存在即是我们一族留下的,最后的馈赠。
我变得一天比一天衰弱,如同所有生命必然经历的过程,衰老直至死亡。
或许我是幸运的,我见过有些鱼死于钓钩和渔网,在远离水域的地方干瘪至死。或误食了漂浮的塑料膜,在绝望中挣扎着窒息。
而我幸运地被人类发现,幸运地被保护起来,幸运地体会着寿命尽头的衰老。
我最后问,你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同族?
人们摇着头,我听见几声沉重的叹息。
我回到了长江。
从下游水域逆流游向江水的发源地,按我们一族洄游的方向。
我一路上并没有感到疲惫。我变得很轻,越来越轻。
最后,我跃出水面,在有阳光的空气里飞行。
在源头,我见到一条鱼。
他和我有着一样尖而长的吻,一样的梭形身体,一样的长有棘状鳞的尾鳍。
他带着我在城市上空盘旋,向我讲述他们所生活的地方,那里有着更开阔而洁净的水域,有着上万种我闻所未闻的生物。
我在一座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见到我的名字。
长江白鲟。
他说,走吧,不回来了。
――
2019年12月23日,最后一头长江白鲟宣布死亡。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1’都是一个孤独的数字。
最后一个,只会消失,再也不会增长。
他们的生命像是单调递减函数,由一个种群到仅存单独的个体,最后的最后,个体的命运如同整个种群一样,成长,到衰弱,到受到保护和关注,再到无可遏止的消亡。
最后的生命孤独地离去,为一个物种的消失鸣奏尾声。
萤火虫
“夜空中原本是没有星星的”她说。
“是死去的人的魂灵飞到天上,熠熠闪光。”
当时我们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看星星,河水缓缓流动着映出漫天闪烁的光,像缀满碎钻的薄纱。夏夜的风总是掺着些潮湿气,蛐蛐的低语裹在风里飘过来。
她的声音里混着即将远去的风,飞过墓园和教堂的穹顶,凝成一个音阶嵌进风车上的彩色玻璃,月光正透过枝杈洒在长凳上,像一阵白雾。
有人正用竖琴弹奏摇篮曲。
她说灵魂是会发光的,脱离了躯壳以后越飞越高,飞到天上就会变成星星。
而我正数着天上的星光,好像有雾从草地上升起,我的衣领沾上潮湿的露水。我发觉星星们在流动着,流动着落进月光里。
喏,是萤火虫。
我于是问,月光冷不冷?
她笑着说,你去问星星,他们夜里会到你耳边说悄悄话,星星的答案就会藏到梦里了。
我那时亲眼见得星星慢慢地坠落下来,很慢很轻地,像蒲公英的绒毛。
我于是问,有风怎么办呢?
星星们那么轻,风吹过来怎么办呢?万一是个调皮的孩子的灵魂,把答案藏得太深,在梦里迷路了怎么办呢?
星星睡着了怎么办呢?
我们为此争论了很久,一直到远方的雾霭里漏出阳光,星星藏进树林和孩子的梦,一直到雾一样的月光消散了,我们才争论出了结果。
――先变成萤火虫。
在另一个夏的夜晚,我放飞了一只萤火虫。
我是看着她逐渐变成萤火虫的,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小,一点一点蜷缩起来,模糊着像遥远天际的微光。
然后,她长出半透明的翅膀,开始发光。
在一个夏的夜晚,我放飞了一只萤火虫。
我看着她从我掌心飞起来,扑闪了两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她变成了星星。
夜风吹过来,草地上升起雾气。
有人正用竖琴弹奏安眠曲。
我于是问,月光冷不冷?
-End-
短小说合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