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第一场雨细细密密地落下,万物复苏,庭中的海棠树枝冒出嫩绿的新芽。细雨蒙蒙笼罩大地,土壤清新又自然,一切都透着盎然的生机。
彼时,廊下依稀两道身影行过,停在海棠树前,望着远处烟雨中的高山,静静地听雨落。
男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身形削瘦,着了一件印花白衣,浓密的乌发因缺乏营养而泛黄,被一根楠木簪子半束起高高的发髻。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矜傲冷俊。
此人又黑又长的剑眉朝两鬓高挑着,眉下狭长深邃的挑花目摄魂夺魄,尤其眼尾勾着一抹浅红,看着更为妖冶动人,坚挺的鼻梁下镶着一张薄薄的唇。
他静立廊下,不笑的时候显得那张脸阴冷狠厉。
而女子也是容貌昳丽,青绿色衣裙上勾着浅色细纹。腰上挂着一块绛色玉珏,形状仿若一朵绽放生姿的茶花。
良久,女子盯着烟纱朦胧下的青绿孤峰,徐徐开口。
谢兰之:澹台烬,你在想什么?
澹台烬目光幽幽,注目远方良久才转眸至谢兰之的眉梢。女子细眉延入鬓角,至下嵌着一双狭长的凤眸,薄如蝉翼的眼睫微掀,眼底的深沉仿佛无底洞。她的鼻梁挺直,如点绛般的朱唇微微上扬,温柔却又不乏拒人之外的疏离。
澹台烬:我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要么视我为草芥肆意打骂,要么视我为妖邪避而远之,偏你不同。
谢兰之凤眸微抬,目光逐渐落在澹台烬消瘦的脸上,不假思索地开口。
谢兰之:还是瘦了些。
澹台烬一双锐利的剑眉格外凌厉,此刻却微微皱起。谢兰之显然是有意避开他的问题,但不论他如何探究,都未曾在那双凤眸中看到一丝半点常人的情绪。
谢兰之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待人和善,见人就是三分笑。可澹台烬总觉得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澹台烬来汀兰轩两个月了,原以为要履行药人的职责,整日替盛国皇帝试药,然而直到现在都没有被迫试过药。而且在这里的日子比从前好上太多了,无论在景国还是在盛国,澹台烬一直生活在阴暗萧条的冷宫之中,受尽白眼和折辱。
后来与叶三小姐成婚,入了将军府,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受罪,几乎每日都要承受那位三小姐的鞭打责骂。甚至于府里最低等的下人都能肆意驱使他,让澹台烬干最苦最累的活,而这些都是受了叶夕雾的指使。
澹台烬这十几年光阴都长在泥潭里,为了活下去他可以没有丝毫的尊严,没有常人的廉耻。穿女装、扮狗、刺绣缝补、钻人胯下,这些他都做过。
从前是个人就能将澹台烬踩在脚下,但在汀兰轩的他却感受到了另一种活法,没有谁似从前那些人一样欺辱他、打骂他。相反,他在这里吃好喝好,谢兰之甚至还给他调养身体。
陆珂,桃桃,亦或是谢兰之,他们给了澹台烬从前不曾有过的感觉。
瘦骨嶙峋的少年在短短两月中被养得滋润,身上添了好些肉,尽管他的身子还是略显单薄。
思及此处,澹台烬已经不知不觉地跟着谢兰之来到大厅。迈步进去,已然看见有一道身影在准备饭菜,那人转身看来,唇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陆珂:你们来啦?午膳备好了,今日有鲫鱼汤,外头下着雨,你们刚回来,喝一碗暖暖身子。
谢兰之慢条斯理地绕到桌旁,瞧了瞧今日的饭菜,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丰盛。当然,这多亏了有陆珂在,否则就凭她自己,别说有多丰盛,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菜就已经不错了。
谢兰之顿了顿头,目光转又落在澹台烬身上。
谢兰之:吃光了,别浪费。
说罢,玉手柔荑提起竹筐中的伞柄,行至廊下,撑开青纸伞往青石板路上走去。
陆珂见时,人已至大门处,遂远远喊道:
陆珂:你又去哪儿?
陆珂并未得到回应,不知是谢兰之未听见,还是刻意不回答。见状,陆珂无措地立在桌旁,手里端着木盘子。看向澹台烬,也只见他静静地盯着那道青绿色衣影消失在烟雨中。
陆珂:澹台殿下,你知不知道谢神医去哪儿啊?
然而这次,陆珂还是没得到回应。
澹台烬转身行至桌旁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吃起了饭,场面一度陷入静默。
陆珂摸了摸鼻,不禁腹诽。
陆珂:(冷冷冰冰的,总也不搭理人,真不知道谢神医带他回来干嘛!)
这时,一道粉色衣影从外面匆忙跑进来,尽管雨很小,但她身上还是被打湿了。
陆珂:桃桃?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桃桃心虚地瞄了一眼澹台烬,见他在安静地吃饭,遂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桃桃:我、我出去会个朋友。
陆珂并未怀疑,只是看桃桃浑身湿透,便催促着她赶紧回房换件衣服。
而桃桃也迅速离开了大厅,往自己房间跑去了。眼下的大厅,又只有陆珂和澹台烬两个人,这对陆珂这样喜爱热闹的人而言,简直就是煎熬。
然而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暗自哀叹,再受不了也不能委屈肚子。可当他回身过去时,桌上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一个箭步冲上去,望着满桌狼藉,哀怨着。
陆珂:这么快,你全给我吃光了,好歹给我留点啊!
作为当事人的澹台烬却一身轻松,吃饱了便放下碗箸,坦然地走出大厅。这期间,他一句话也没和陆珂说。
陆珂气愤又委屈,但一想到关于这位质子的传闻,还有他来时那骨瘦如柴的样子,陆珂便也不埋怨了。
澹台烬行至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又将房门紧闭,走到了房间对面的廊下。
澹台烬的房间两侧各有一条长廊,一条连着内院,另一条依着一面清湖,长廊中间又延出了一条往湖中央去,尽头是一座凉亭。自从来到汀兰轩,他待得最多最久的地方就是这座湖中凉亭。
澹台烬目光幽幽,眼底的深沉似乎淹没了一切。半晌后桃花目微眯,视线落在湖对岸的山林,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勾。
旋即一只墨鸦从山林中飞出,向凉亭而来。它一双猩红的瞳眸诡异阴森,却十分乖巧地落在澹台烬的手腕上。
澹台烬的目光阴桀狠厉,直直盯着那双血瞳。墨鸦扑棱起双翅,沙哑了两声。
须臾之间墨鸦又连着挣扎了两下,最后迫于澹台烬的威慑,乖顺了下来。
澹台烬薄唇轻启。
澹台烬:去。
冷风划过,墨鸦抖搂着双翅,黑羽上沾染的雨滴四散洒落,随即从澹台烬腕上腾空而起,转头往西处飞去。尽管细雨绵绵还未曾停下,但碍于澹台烬的压迫,墨鸦不敢停歇。
澹台烬收回锋芒,转身回屋去。
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也亏了谢兰之出门在外,没人看到澹台烬做的事。陆珂和桃桃分别住在北侧的两个房间,离凉亭比较远,平时他们也很少来这里。也就谢兰之这个女人,澹台烬经常看到她坐在亭中饮酒。
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有谢兰之一个人,偏她每次都要备两只酒杯。
澹台烬回到屋中凝眉良久,直到一阵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澹台烬斜眼瞥见紧闭的房门外立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桃桃:澹台烬,你在里面吗?
听是桃桃的声音,澹台烬轻缓缓地走至门旁,未曾答话。
澹台烬来汀兰轩两个月,除了与谢兰之亲近点外,倒是和桃桃陆珂并未有太深的交集。即便一开始他们热情以待,但澹台烬和他们说过的话都不及十句。
桃桃见无人应答,本来生了一丝退意,但想起今日之事,她又叩了叩门。
桃桃:澹台烬,能开一下门吗?我有事想找你谈谈。
又过了一会儿,门内还是没有动静。
桃桃以为澹台烬不在房中,有些失落地转身,正欲沿着长廊离开时,澹台烬才将门从里面打开。目光很快锁住那道绯红色的背影,看来她是一换了衣服就找了过来。
澹台烬靠在门旁,双手环臂,懒懒道:
澹台烬:有事?
桃桃面露喜色,跑上前去。
桃桃:原来你在啊!我来找你是想说一下今日的事。
澹台烬:和我有关系吗?
桃桃:当然有关系了!你明明看到了!
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大,桃桃生怕陆珂听见,便刻意噤了声,左右瞧了瞧,见没有旁人才放心下来。随即,桃桃又耐不住阴雨绵绵的凉意,遂压低了声音恳求。
桃桃:能进去说吗?我不想让陆珂和兰之姐姐知道。
澹台烬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转身朝屋里走去,没有将桃桃闭门在外,就说明他已经同意桃桃进他的房间。
桃桃跟着进了屋,随着澹台烬一起坐在茶几旁。澹台烬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正当桃桃以为是给她倒的时候,澹台烬竟然将那杯茶递到了他自己唇下,轻抿了一口。
桃桃看着自己刚伸出一半的手悬在空中,又尴尬地收了回来。
为了缓解气氛,桃桃轻咳了两声才开口。
桃桃:那个我在槐木林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兰之姐姐?我知道你看到我了!
澹台烬放下杯盏,抬眸看向桃桃。
澹台烬:我凭什么帮你?
桃桃:那你有什么要求你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完成,只要你不将在槐木林看到我的事告诉兰之姐姐!
澹台烬垂眸,沉吟良久。
只是桃桃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着急道:
桃桃:怎么样?你到底答不答应?
澹台烬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说着。
澹台烬:一筐桃子,我就答应替你保密。
桃桃有些出乎意料,虽然她是桃树精,但眼下正值初春,花期才将将开始,离结果还远着,哪里去给他寻一筐桃子来?不过她倒是可以用妖力催生结果,可谢兰之给他们这些在汀兰轩的小妖设了禁制,不能随意在外人面前施展妖力。
盛国百年来都没有妖孽为祸,正是因为有谢兰之在。外人眼里,谢兰之是济世救人的神医,却不知她在暗中处理了多少侵扰百姓的妖。
澹台烬来的这两个月里,桃桃和陆珂也如往常一样收敛妖气,禁制更甚从前,连一丝半点的妖力都不能用,生怕被他发现他们是妖。
所以当澹台烬提出这个要求时,桃桃是迟疑的,但是比起违背谢兰之的禁制,似乎她更不想让谢兰之知道槐木林的事。
屋外的雨还下着,陆陆续续的雨滴砸在地上,声音嘈杂,似乎有意搅动澹台烬的心。再加上桃桃许久都没有一个答复,澹台烬越发觉得不耐烦。
澹台烬:我也不是非要那一筐桃子。倘若谢兰之问起,我只好如实告知。
桃桃:别别别!我答应你!不过你一定不要把你看到的事告诉兰之姐姐!求求了!
桃桃软磨硬泡,终于求得澹台烬答应下来。
之后等桃桃离开,澹台烬懒懒地倚靠在门前,双手环臂,一双桃花目微眯,目光紧锁着内院中各色的花草树木。
澹台烬生来五感就超越普通人,因而他能清楚地感知到万物生灵的气息。而他本身也能招来一些邪魔妖祟,若非谢兰之给他的楠木簪子,只怕汀兰轩不会太安生。
来汀兰轩的第一天,澹台烬就感觉到此地的异样,就桃桃和陆珂两人身上的气息而言便与寻常人不同。还有这院中的一花一木都透着怪异,前院的药田亦是如此。
澹台烬承认,他对这位浑身都是秘密的神医越来越好奇了,并表示对挖掘谢兰之的秘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与此同时,谢兰之正于熹春楼厢房饮酒,里间的房门大开,隔着长廊正好对着楼下的常华街。
细密的雨还在落,带起的一阵凉风吹入厢房,鬓间碎发被撩起。谢兰之面前的琉璃盏满了又空、空了又满,浊酒一杯杯下肚。
这时,一只玉手拿过谢兰之手中的酒壶。
来人一身鲜艳夺目的红衣,乌发盘起螺髻,另分了几缕直直垂腰。发髻上簪着金钗,长长的金玉流苏垂挂耳侧。柳叶眉下镶着一对灵动的杏眸,鼻梁坚挺,樱桃大小的朱唇微勾。
腰间佩戴着一条玉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刘泠:说好是给我的接风宴,怎么你倒是先喝起来了。
刘泠拿着酒壶坐在了谢兰之对面,又取了一个新的琉璃盏,将酒倒满,与谢兰之一起喝了起来。
良久,谢兰之才开口打破静默。
谢兰之:听闻你在江州大闹了一场,还是在你自己的生辰宴上。
刘泠好似无所谓,端起酒盏就饮,唇齿留香,却仍旧盖不住那浓浓的苦涩。
樱唇勾勒出一抹凉笑,眼底的晦涩浮现。
刘泠:生·辰·宴?拿我的生辰宴给刘润湘做场面,我偏就不如她们的意,偏要闹得家宅不宁、鸡犬飞天。
谢兰之轻微一笑。
谢兰之:所以你当着江州士族的面去南苑找小倌儿,这种事也就你能做得出来。可若你次次这般胡来,不怕以后嫁不出去吗?
刘泠:江州一霸,弑母杀父,欺辱弟妹,整日里声色犬马。我刘泠的名声业已如此,又有何惧?他们要说,那就任他们说去。
谢兰之是知道刘泠的过去是怎样的,也知道她是怎么一步步养成了如今的心性。广平王妃的死就已经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偏偏他的父亲还总是将王妃之死归罪于她,以至于她到现在都认为自己害死了娘亲。
娘亲的死 ,父亲的不待见,继母弟妹们的冷嘲热讽,几度让刘泠精神溃败。倘若没有遇到谢兰之,只怕刘泠会比现在还要疯魔。
谢兰之微叹,旋即跳过了这个话题,着人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谢兰之:总归是你生辰,今日给你补上。
刘泠欣然,将长寿面端到身前。
刘泠:再大的生辰宴也抵不过你这一碗长寿面。
厢房外的雨似乎还没有要停的意思,隔着楼下的常华街,便是鄱仙湖,湖中的睡莲常开不败,也算得盛国的一桩奇事。烟雨蒙蒙,仿佛给鄱仙湖披上了一层薄纱,清凉的风掠过,一湖的睡莲犹似襁褓中的娃娃般恬静酣睡。
澹台烬似乎是踩着点到来,他换了一身黄衫绿袍,两只袖口分别点缀了一片青叶绣纹,腰间环佩作响;依旧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跑。
骨节分明的手抓着伞柄,从雨里徐徐走来,另一只手提着木箱。
刚巧,谢兰之和刘泠从熹春楼出来,定北侯府的马车在旁等候已久。谢兰之看着刘泠上了马车,载着她远远驶去后才回身过去。
隔着两柄纸伞,二人雨中相望。
谢兰之:你怎么来了?
澹台烬:叶冰裳病了,萧凛派了人到汀兰轩找你。
谢兰之:药箱带了吗?
澹台烬提了提手中的木箱。
澹台烬:拿了。
谢兰之:那直接去宣王府吧!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清气,两人各执一把纸伞漫步其中,从常华街拐入小巷子,途经一座梅园,清香扑鼻。越往里走,曲径通幽,道路复又狭长,豁然开朗。
越过梅园,谢兰之突然开口。
谢兰之:你好像在担心叶冰裳。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才启唇回答,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澹台烬:我被人殴打,她给了我一方帕子。
谢兰之:什么时候?
澹台烬:不记得了,反正是没遇到你之前。
谢兰之:以后不会了。
澹台烬没再回话,两人都未停下脚步,一时间静默得只剩下雨滴砸在地砖上的声音,转角拐入庆安街,往前第三座府邸便是宣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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