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是喝了忘忧酒?”
一场雨后,春色更浓。鸟鸣遍地,日光在晨风中晕开花香湿润。她醒得很早,因师父吩咐过了早起练剑。
第一句话却是这样一个问题。他没有料到。
不去回答。小骨会说。他等着,他听着。
“那年师父带我赴群仙宴,我喝了师父的忘忧酒,睡了三天,做了三个梦。昨天听了师父弹琴,又接着那个太阳的梦……”
“你梦见什么?”小骨还在絮絮讲述,他却不能等待了。
这梦,在五界平衡、蓝溪玉中空之后,当有小骨未来命数的预言。
“我梦见,我不是太阳了,而是阳光,化入大地山川,每一寸草木,每一户人家,万物生灵,都在阳光中!”小骨明澈的大眼睛,正映着晨光下、一个雨水洗净的世界。“师父才是那个太阳,源源不断地发出光热。每时每刻,我都能感受到师父。有师父在,小骨在哪里都不孤单!”
小骨跑去梳洗,水流声传到阁楼。清澈入耳,往事沉浮。每一滴浸润了欢笑或眼泪的水珠,穿过记忆的雨夜,都在清晨阳光中莹彩。
苍天如此怜爱小骨,小骨又如此看重他!
水声向悠远流去,小骨的脚步声又近。古旧的木梯上,她的木屐,碾碎春草的气息轻盈。
小骨俯身行礼。他正看到小骨鬓间碧绿的簪子。
必要再赠她些饰物,不然她要永远佩戴这一枝。
“师父今次传我什么剑法?”
小骨抬眸。莲花出水,清莹的笑容荡漾开去。涟涟春水,春心善感,童心无藏。不知花芯已映日红透,惟有田田绿叶,衬出她的娇羞。
“剑法?”昨夜让你早起练剑,并未说要授你剑法,这又是哪来的确信?这样顽皮,这样恭敬。
她眼底碧水,唇间绯色,让他沉醉,沉醉得清醒。酿岁月之杯,浓醴澄净,万相归水,清中至味。洗净尘埃,最初和最终,都如初心晶莹。
“大梦三生醒来,正逢海上月圆,师父授我镜花水月,天海为之止息,心中满月如空……”小骨眼中,是那夜的月光,是止息的天海。实如满月,空如满月。空实之间,容纳的是他一人。
原来沉醉的,不止我一人。
“师父教诲,只有大爱,不存私情,方能修得真身……”断念在她腰间嘤鸣,似在等一个不同于最初的回答。焉知不也是回归最初?
“小骨,你看好了,师父只演示一遍。”
还是那句话,还是那身白衣胜雪。当年月下海天缥缈,此时拂晓天地清明,春日万物之始。
剑自心中发,凝万千之水,行天地周始。收回心间,散落甘霖,重入天地。大地春草,白露为霜,碧天春阳,翠玉流光。
“此套剑法只此一式,唤作‘春心归处’。讲求的还是一个‘空’字,是实中之空。造化无私,饰春以繁茂之实,万物各成其长,无尽丰盈。极至春归去,杜鹃啼血,残红护花,一无保留,一无贪求。爱惜每一寸春光,才会爱惜这满园春色,才有春生夏盛秋收冬藏,四时有常,春光永蓄。大爱在私情之后,无情是天地无所顾惜的深情,是最高的有情。”
剑式只在一瞬,解释多出如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修行静默持之。而在小骨的修行中,他早已言之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只怕小骨误解了天地,只怕天地委屈了小骨。直到小骨的修行,最终也成了他们共同的修行。
小骨这一式,足足练了一个早晨。总是收回的水过多,不能尽皆散作雨露。
难道我是不够爱众生?不,是爱众生的,只是对师父……更多一点。“爱”字如何说得出口?想也想不出这个字来。还是爱众生好了!
对自己的耐心,却比师父对她的,先一步耗尽。
扶着断念,低声道:“小骨太笨了,师父莫怪!”
如何会怪你,就这一点差错,你总不放过自己。我几乎要怪自己了,想出这样一式剑法。若不是看着每一缕阳光如同想着你,也怕难以散尽情海中每一滴水。
你且保留些许,让我多为你、为天下献出。
“你心头有师父和神鸟相赠的木花,且留零露。”
小骨抚着断念,低头看着心口笑了。
你玲珑五彩的初心,比世间任一朵花,都要珍美。神祇的世代逝去了,你心中最真纯的守护,依旧是这个世界希望中最深隐的奥秘。
又走过几重山水,练了诸般剑法,梦见许多过去或未来,醒时遗忘了,或是依旧真切。
梦见竹染醒了。
琉夏守在一旁。相见之欢,她见之不详,方知是梦。
世尊推门进来。
梦中无声,日脚停滞。
空着这间房,守着这道门,有多少年?空无和守候的日子,无限延长。长到不可忍耐,方知是梦。
“竹染,你还不能原谅师伯?这么多年,师伯一直在等你,没有心安过……”花千骨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怨愤深藏,锋刃钝如大地,不容置疑,却是指向她自己。她也曾不肯原谅师父,这是一时之惑,如何却长久!
“没长没幼,大师兄也不会叫么?”
曾是利欲和复仇的熔炉,竹染那双她从不敢直视的眼睛,此刻只余星星点点生与爱的欣喜。被宽恕之水洗净之后,是否就是一切开始之前?
“师父,我梦见竹染醒来了。”睡眼朦胧中,只看到远处师父的白袍和着风声剑影。
糟了,今晨醒得有些晚。师父早已修行许久。
她练剑的时候,师父会施法助小月净化凡间;游玩路上,总会肃清妖魔、封印缺口。只是从不让她插手。真如那式春心归处,师父要倾尽所有,就为她能有所存留?
春归处,春心不尽。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早已是夏末,日头高悬,林中蝉声喧噪。她和师父依河而宿。她去河边梳洗时,在清透的流水间,觅到师父剑上的寒光,在炎日下点化成雨。
师父没在看她,却又什么都看到了。琢磨不透,师父有没有听到她方才所说?
不敢打断师父。独自练起剑来。
梦境总是浮现。竹染醒过来,就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几番历练九死一生,人世风雨起落也如山间朝明夕晦,变化无息。宫铃的色彩不断加深,却未见尽头。
终于师父生好了柴火。每一次炊烟也像日出,能驱走疑虑。烟火之间,寒凉无存。人世长存,师父常在。
“师父,梦会成真么?”她小心翼翼夹起一根苦菊。师父喜欢这道菜,她怕那微微的苦味,每次不敢多食。
入口却是回甘。忍不住又夹了一簇,看着碗中一片青绿,才小心翼翼提出这个问题。
师父今天没和她说一句话。当然错在她,早晨贪睡,练剑时还沉溺睡梦。
“梦非梦,醒时方真。今日功课未完成,不可游玩了。”师父依旧是品赏一二,就离了席。
“是,师父……”师父没有看她,她还是低下头去,余光处见师父向林中走去。“师父,竹染会原谅师伯么?”
“你犯错受罚,会怨师父么?”
自然是不怨。
况且梦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若不是师父警醒,她怕要终日昏睡了。
师父说过的不再罚,没有人去在意。有醒不来时,师父便将她拎到门外罚跪,不论寒暑。只是师父不会闭门离开,却总是陪在她身旁,练剑,看书,甚或只是看着她,不论寒暑。
不论师父面色如何和悦,她毕竟知道这是受罚,绝不嬉闹。白子画又何尝不知道小骨,从无厉声斥责。
跪上小半个时辰,总要清醒过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一日的修行。
妖兽消逝后,总是梦多。倒也无患,醒来便好。
梦中见到了所有人,竹染,糖宝,轻水,幽若,十一师兄,东方,小月,风希……一面之缘的霜渐、空翠,老乐师,秦绿兮,王静丘……死去的清虚道长,云隐,朔风,蓝溪老人,常芜,绿鞘……甚或不曾相识的人……所梦无非是,人人安好。
“师父,我梦中情景,越发真切了。”几乎要以假乱真。
“甚好!”师父却是不掩欢喜。
这确是好事么?
她好怕就在那些梦里醒不来了。那些梦都很美好,惟独没有师父。
“我总是梦见皆大欢喜,是否太异想天开?”
“梦境不妨更美好,梦醒后自当更勉励。”师父却是微微点头,温爱谆谆,宽中有严。
“小骨会努力的!”重重点头,将疑惑都打散了,从师父眼中、自己心中传来的欢喜将她包围。她真是这样想的,这并没有错。梦醒后,尽其所能去实现就好!
“小骨,风希的愿望再美,小月的怨苦再真,此世秩序,依旧不可扰乱。”师父正色道。
“师父,是……不可以这样幻想、这样行事么?”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三千妖杀,是三千人性命救得一人,此是邪法。积善助人,难道善可以比恶更少?”正气浩然,充盈天地,天高地阔,天清地实,天地稳固,永无尽期。夏阳杲杲,白昼安长,日光之下,一切皆可信任,一切皆可实现。
“啊!那岂不是……要好久好久啊?”师父当然是对的。可是,真要这样久?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师父颜色不改。
“是,师父……我们正是躬行此事!”善行就是希望本身!
只是……
“为什么……梦中没有师父?我以前经常梦见师父的!”继而又不安,如何会没有师父!
“不然谁叫你醒来?”
每夜必要守护你的梦境,而不是进入。那些梦太真实,因而对你太危险。师父永远不能是你贪恋的美梦,只应是唤醒你的人。梦醒后的修行历练,才是你我的路。
日居月诸,不计算时日。晨起拭剑,宵眠枕剑,赏玩山水,采撷霜露落英。看太阳每日在不同的地方升起,月亮每日有不同的形态,星辰闪烁着各自的光芒。
和小骨看遍四海,每日从她眼中流露的喜悦,都是新的。而他陪伴着,看千山万海,从未有什么,和小骨一样,如此牵动他心绪。
游玩中的小骨还是神农鼎劫难前那个满腹精灵古怪的小丫头。你可知,师父当年,就恨不得不是仙界的统领,只带着你去游历人间。沧桑百年,你还是这样跟在师父身边,就和往日一样,又不一样了。
“师父,瑶池那一战,你和斗阑干前辈,谁赢了啊?”一日和师父拆招,忽生一念。很难看见师父对敌,遭逢敌手,就更是罕见。师父天下无敌,和师父比试,会是怎样情景?瑶池棋逢对手,可她当时没有赏玩的心情,也没有看清的力量。
“你希望是谁赢了?”
“希望……”师父问得轻巧,却在忆海中沾染了沉重。她希望……那段日子太苦了,她那时若有希望,只希望一切不要发生……
“说实话。”师父却较了真。她只好忍痛进入回忆。
“那时想如果是斗阑干前辈赢了,救小月有胜算一点。但是,师父,我任何时候都不想你输啊!”即便那时,也不想。我只是想救小月,我任何时候也不想忤逆师父,不想师父受到任何损害!
“小月比师父还重要么?”师父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人比师父重要!”问了一个问题,却要回答师父这么多个问题,而且一个比一个难。但这一个,却是最简单的。
“我们谁也没赢。”
是你赢了。
我们两人的剑,最终都是你受了。你却保护了小月的善魂,成为这次劫难的拯救。我用多长时间,才换回你的理解;你却用更长时间,证明了你的善念。
你这样傻,好端端提这些,把自己弄哭了。白子画,都怪你,让她回答这些做什么?
将这朵泣露的小花捧在心间,必要给她一个解释:“小骨,重要不是输赢。修行中要做每个阶段认为对的事。你当时认定要救小月,即便没有听从师父,你为彼时应当,尽了心力,就不用自责。世人今日才知道,保存小月,也是保存世间。”
“师父,你问我希望,我那时只希望和师父回去!但是如果不能,我也不希望,从来没有做过师父的徒儿!”
小骨没有更安静,却是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如此坚定。白子画只好紧紧抱着她,重复着一句话:“小骨就在师父身边,永远不分开。”
日日清苦,总想让她轻松愉快些。修行历练,多少在他计算之中。却永远算不到小骨的玩心。
“师父,还有几天中秋啊?”路过人烟繁织之地,看月饼花灯满市,桂花桂酿飘香,想起佳节不远。
这些年,师父总陪她过人间每一个节日,似要补偿她曾经缺乏的欢乐。如今欢乐早就满溢了。
“五天。”师父简单两个字间,也有欢乐的回流。
“五!”
“六!”
“七!”
“八!”
…………
谁家的孩子,穿红戴绿,接着师父说的数字,一路念了下去。大抵是刚学会数数,轻悦的童音里,一人一句,兴致正酣。
“师父好可爱!”花千骨心中怜爱油生,模糊了口齿。
白子画只是看着她,小骨快要融化的笑容几乎要将他融化。你和这些孩子一样,你最可爱!
“不不不!不是说师父可爱……”小骨红着脸纠正,说出来后更急着摆手,脸愈发红如炉火。“不是说师父不可爱……”
这一次,他并不知还能补上怎样一句。
他们将来有孩子,又该如何?小骨还是长不大的孩子……这个念头,如同当年想若不是长留山掌门,带着小骨寻山访水。曾经的天方夜谭,有一天也成了日光下的常事。
“师父,师父,你看!水好清,这岛就像浮游在空中!我们乘着它,可以去九天遨游罢?”
“师父,师父,你看!夕阳在海上铺了一条金色道路,我们沿着这条路,可以到太阳那边去?”
…………
永远不知,她这些层出不穷的鬼点子,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她想去哪里,他就带她去。
清修和游玩的日子,花木繁落,日月盈昃,仿佛都因着她的欢喜,比往日脚步更轻快。不让小骨去计量,他心中其实有数。小骨的飞升之境,应当快了。
没让小骨和任何人接触,为她一心一意修行,也为全心全意陪伴她。
谢天谢地,终要平安渡此一劫!
但凡修仙,飞升之日,天劫之时……祝祷平安!
一个春日的破晓,翻开《六界全书》,续书最后一页填满了。
“非劫为患,人固不足。
悲岂若怜,作乐于苦。
恶有因,可以劝善。
善有限,无可勉强。
五界至善真,神祗梦不逝。
求仁得仁不怨,爱为所爱无失。
化外无善,非爱无生,生无所息。”
附注:
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老子》第七章: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列子》: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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