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海风轻柔,入眼天穹浩淼。世界似在摇曳,景物又恒定不变。她在何方?
晚风摩挲,微凉,抚过却是暖意。舒心地吸了一口气,沁入心肺,若有若无,是桃花芳香,唇齿间清意回甘。
“师父……”从生命的哪个时刻开始,这两个字成了她第一声吐纳,她呼唤的,她倾诉的,她在这世间最初和最终的等待与遇见,她对这世间巨细无遗的表达。
“师父,这是哪里啊?”
“长留山。”
“长留山?我们是在海里?那为何不见绝情殿啊?”想到的,就说出来。和师父说话,就像和自己说话一般。
“舟中。”
得意忘我。大抵是身心太过惬意,宛若消弭天地间,她几乎不能感受到自己了。轻轻笑了笑。一只手触到了树木的纹理,气息犹新,是师父前日里斫木而成的小舟。另一只手中感受到了衣料的柔韧,她知道,她是牵着师父的衣袖。这最温柔最牢固的牵绊,将她和世界连接在一起,她不用独对世界的。这片洁白纯净,触手可及,牵着师父的衣袖,却可以去往天地任一方,可以将广大的天地化作他们手中的亲切和小巧。执手间,山长水阔,处处家园。
“师父,我们为何在……”她之前在做什么?几时登了舟?
海上一叶,如何不像是某一时某一刻,却是随时随刻。抑或不是在时间之中,不需要时间的计量,她一念所及,总是牵着师父的衣袖,在这天地间遨游。
“师父,是不是方才我们还在绝情殿?”
她两只手都去牵那衣袖,牵着从舟中坐起。舟身轻小,也轻轻一晃,她和师父的衣袖随之飘动。方才只对着一片天空,此下正看到近旁的师父,光晕洁白,衣袂若有丝丝褶皱,更显出柔和;一如面容,静水清涟,正是不可觉察的笑意。远处的绝情殿是笔墨一点,桃花绯色,融在月色中,是散不去的晚霞。
“可是……小骨是惹事了罢?”夕阳已落,落在她脸颊,她低下头来,不好意思看师父。
好像是……她是在绝情殿向师父请罪。但师父并没有见怪。
我在藏书阁就听到火夕和舞青萝的声音,只盼着他们别是来找我的。今天热闹了一个早上,下午我想安静地看会儿书,我想研制一种清明记忆的熏香,正有了头绪。
可惜我是面东而坐,正午后骄阳不减,照着的却毕竟是西边了,也就没有拉上竹帘。他们看到我了。
两人进来就拉拉扯扯的,我只好放下书卷。我还是回绝情殿好了。
我都御剑在空中了,听到他们说我,我险些要掉下去。
他们一言一语的,好像都没在和我说话,我问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们是……笑我的发带和师父的腰带一样。我就是裁制衣裳时不想浪费了布料啊……
可是他们竟然还用雪泥摹影了,说要传给山中弟子看看!
我就去和他们抢……青萝本来就擅长木系的术法,在那些书卷中穿梭,我一时也逮不着她。她玩得尽兴了,就将雪泥抛给火夕。火夕一直没施展身手,早就走了神。我去抢的时候,他恍恍惚惚就催动了火系术法。这是仙法,比人间的火要来得猛烈,半个藏书阁都烧了!
我只能传音给师父,让师父将腰带换了。虽然我知道,烧了藏书阁是更大的事!可是我也不想看到师父……不想看到师父被众弟子笑啊……
师父就回了我两个字。不换。
师父是生气了。当然是,小骨又惹祸了,这比摔碎师父的墨砚、弄死师父的花草,还要严重啊!看着满室灰烬,我心中空荡荡的,又乱糟糟的。
但我还是想起来要将发带取下来。我撕下衣襟,急忙将散开的头发束好了。总不能显得是我先失疯再失火罢。
世尊他们都来了,我也知道这些都是珍本,有些还是孤本啊。就这样焚毁了……
我不敢抬头看。师父是不是有意走到我身前了?还帮我挡住世尊的问话。我其实什么话都说不清了。当然是我的错,可是都不知如何的,就犯下了……
师父平平淡淡地和世尊说,这些书师父都一字不落地记得,默写出来便好!
朔风也说记得好些,可以帮师父录出来。
小骨若不是惹出乱子,都几乎要欢呼了。
世尊说判我们三人杖责。师父,对不起,我又给师父丢脸了……
可是师父命我去戒律阁弟子手中取刑杖,我就知道了,师父要将我带回去责罚。
火夕还求着让儒尊也带走他们。儒尊说的话又搭上了师父,说师父总是亲手管教,而他才懒得动手。
而且,他还让火夕交出雪泥。都不知儒尊要做什么,师父你可盯着啊!
小骨都跟着师父走了,还听到儒尊说了句“同本同源”。
不对啊,我已经换了发带啊。难道,难道……我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原来师父口上说不换,其实还是换了。可是师父换上的,正好和我衣襟,又是一样的布料!
我回来向师父请罪。师父却将刑杖扔远了。只是嘱咐我小心一点。
师父还和我说,衣饰重了就重了,众弟子要笑就笑。不用和他们争,也就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我这才觉得对火夕他们不公平。师父却说他们是该打。
我还想说什么的,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大火烧得我仓皇失措。师父就让我去帮着录书了。
是不是,她帮师父录书,不知多少个日夜,不知还要多少个日夜……有一回听着师父淡然有致的嗓音,她昏睡了。醒来就在这海上舟中?
她问师父,师父却不置可否。
“那师父,方才我们是不是在山下啊?我看到初袅了!”
我以为这过了好些日子了,她会有些变化呢,却是一点也没有变!
也不是,和那年见到时不一样了。她眼中有了欢喜的光彩,这光彩不是笼在面上的,面上倒是深深的疲惫,可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一种心定神宁。
初袅见了我就问了一连串问题,都是问我好不好的。我还没顾上答呢,她就将我拉去家里做客。
我这就看到了她一直想着的那个人。
不过,我是真有些没想到,初袅那样灵动聪慧,可那个人很是阴郁沉闷。
他见了我也不说话,都不知道看见我还是没看见。初袅还和我道歉,说先得失陪一阵子。
我就见初袅不停地和他说话,他这样才笑了一声。
初袅在纸上写字,总是让他猜。他好像很喜欢这个游戏。但这是什么游戏啊,都写出来了。
这个人也只有这时不是神情恹恹,虽然也不如何说话,但很是投入。若是猜中了,还会和初袅相对一笑。
我看得有些乏味了,师父还等着我回去。我想师父……
不知几时,他们都笑了起来,景象生动了,墨水茶水泼得浓黑淡绿,像一副山水写意。初袅终于找到了,她要的幸福!
救活竹染,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多久,我说到时要和你说。这之前,我们会邂逅多少次啊。但是你很快啊,你很快就找回他了!
幸福会流动,她很快也在我眼中捕捉到了。
她走过来,和我说,别怪她没陪着。她终于找回的郎君,因为她以前伤害了、杀害了,如今也是神智不全……
初袅却没有哭,记得她以前很爱哭的。她含笑和我说,如何陪着他做最简单的事,喝水,吃饭,开门,走路……做每一件事。终于他会对她笑了。
“千骨你不要笑话我,他是从来就不识字,我这是教他认字呢。但是他以前能做一手好菜,现在也渐渐可以了!他下厨了,你等会尝尝!”
我尝到了,初袅说得不错。记得在那个石穴里,她就说过的。当然,不能和师父的比啊。为何要比!
“千骨,我一直记着你的,真的很感谢你。磬夷姐姐终止了我的过错,但是你还告诉我,原来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幸福!”
我推开初袅家的门,就看到师父了。
师父,不好意思啊,我说了要早些回来的……谢谢师父来接我!
是不是,师父牵着她在暮色中走了许久,是要带她来荡舟?
师父只是看着她。那些回忆,都是,都不是。此刻只有她和师父。
“师父,我之前究竟在哪里啊?为何……我总是看到旁人?他们也很好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但是,为何师父总是最后才出现?”
“师父不是一直在么?”师父看着她,一直是这样看着她,洁净,恒定,温暖。
是啊,师父一直在。不在的时候也在的。她用功的时候,嬉闹的时候,行善的时候,闯祸的时候,欢喜的时候,愁苦的时候……就算不在身边,也在心中。而且,在心中久了,就俨然是在身边了。你不说话的时候,小骨可以触到你的气息,和你一起呼吸;听到你的脉搏,心和你一起跳动;可以领会你心中的想法,一起想我们所想。我知道,你一直爱护着小骨。
“师父,是不是之前我们在云山啊?小骨写下的疑难混乱了屋舍和时日,你却将撕碎的纸片和心绪拼接起来,将它们相应地拼在一起。你整理了许久,小骨捣乱得容易,你要重归秩序,却多么繁难。但你一点难色都没有,小骨看到你,就突然安了心。你将一张纸片,附在另一张之下,你是要告诉小骨,小骨自己写下的,已经能解答自己的疑惑了。”
“师父,小骨是不是才封印了冥界的一道裂缝啊?看着那么多鬼,我的剑都在颤抖,我心中反复想着师父的话,不要害怕,这也是世间自然形态……我终于解决了。找师父的路上,却那样黑,没有一个人,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刚才真的好怕!昏黑中却看到白色的身影,我又开始发抖,哭也不敢了,我怕师父责我不勇敢,不能斩妖除魔。师父却什么也没有说,牵着我的手,御剑带我走了。我其实……也没有受伤,可以自己御剑的。但是牵着师父的衣袖,我就不怕了。”
“师父,我是不是从异朽阁回来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东方打交道,但是你从不阻止我。你是信任我,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和他可以聊很多。我知道他对我有意。但是我不怕见到他,我心中从来就只有师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而师父的对手,也是值得尊重的人。我和师父说好了几时回,我准时回了,延迟就不对了。师父为我做了好多菜肴啊,每一道都是我最喜欢的!”
“师父,我们方才是不是在桃林练剑啊?师父的天海剑。我看到了好大的世界,我看到了好多人,我更看到了师父,师父总是在我身旁!我哭了,我笑了,师父都陪着我。师父有时和我说很多,有时说几个字,有时听我说,但总是陪着我。我竟然能在师父身边,我竟然能和师父一起经历那么多事!剑下充满回忆,每一式却认真,认真又释然。这却是修行,我称作幸福!”
…………
师父不答,只是看着她。她知道,师父总是这样注视着她,洁净,恒定,温暖。
她也笑了,笑意融化了她和师父相视间的数寸之地,月色溶溶。
星星一颗颗点亮了,清滢得要流成露水。
她抬头看着星天,张开双臂,不是想将这无数光芒融入心怀,她只想被这璀璨辽阔接纳。
宛若漂浮,又似飞翔,她放松了身子,她忘却了此身,面向这星空。但她知道,她是枕着师父,那一抹纯白,是只有她才懂得的厚实和温度。星光洁净,几许寒凉,高处不胜寒,师父的衣袍也是。但她只感到无限适意,这清透的寒意,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因为如此,不仅如此,于她是宁静之乡,温暖之舍。
师父给了她最好的世界。在她看懂这个世界后,她还确认了,她不仅能够做对的事,还能得到爱。
满船清梦压星河。不是梦,却是充满了她身心,因为清澈,总是轻盈。
醉后不知天在水。她醒着,这醒却比醉还要美好。
是啊,看起来师父不在,但是师父一直就在的!
“再来啊,苦乐我都会愉快地回忆,带着感恩。当年我理解不到,所以走了这么长的路。但走过的路,岂会徒然?在云宫,我们就看到了唾手可得的幸福。感谢师父,没有抓住苟且的幸福,我们才在毁灭的痛苦里涅槃新生。对错是有的,这样幸福才稳固。你追求的,没有根基!”
珍惜幸福,不是舍不得自己的一点过去,不是执著于为受苦要一个说法。这么多的幸福,也一样不立文字。
她知道她应当承受,她确信她可以承受。因她懂得幸福,因师父就在身边。
不在光明中,我们不会幸福。在光明中,你战胜不了我们。
你不是想难为我么?你以为你在出难题?你每次让我想起什么,我就温故知新了。
说到底,这不是妖神让我看的,而是师父让我看的。我能看到更好的。
“根基就在人心,人都想要幸福的日子,忍受痛苦的代价,却不愿支付。”
“最初都会这样,但是最终都能学会的。”
“你能学会,不代表别人也能,你就愿意看着他人受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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