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桃花里时时渗入另一种光与色,也似人间常景,但花千骨凭着天生禀赋,只感到怵然。极力不去注意。无奈这光色也亮起来。
画面里是人间众生,尽是文质彬彬,处处温良恭俭。却似一场木偶戏,一种腐朽的滋味无以掩藏。
别想骗我,夺了魂魄的人,哪里还能有生气!
此念一出,筋骨震颤,痛得要四散开。满目剑光血影,若隐若现师父的白袍和眼中凌厉。这种痛不欲生如何可能忘记,诛仙柱下,一腔血泪只融入遍身血水。师父,不要……
可剑落无情。
师父,方才不是在剑中感应到了你?可你现在如何不回答我的请求?我在坚守你的道,你为何对我这样残忍?
想去把手压在心口。心中却被掏空,疼痛似是全部,又仿佛全无。乘虚而入的还是那些人间图景,那些小心或无心的人们,在她泣血惨烈之外,宛若乐土。老乐师的琴声,也心平气和。
颈上渗入一道寒凉。周身热血凝固。只看到眼前是纯净的黑色,和两颗星辰的光芒黑白分明。朔风带着面具的脸上,容颜更清晰,双目更明彻。
痛楚随着画面消散,也逝去了一半。
我没有做错,所以师父也没有对我出剑。这是幻境,这是心魔。
师父是出剑了。那是曾经,却不是已经过去的原则。如果她再犯相同的错误,必然是相同的惩罚。师父没有变。
她不能再委屈地渴求师父的关爱!师父付出了太多,暂时歇息了。师父都教给她了,她要来判断对错,她要来识破幻境。
那人性尽失的人间,哪里是什么乐土?她不是亲眼见到了,无声的烽火,吞噬众人魂魄!
而且,哪里会到此为止?妖魔已趁机起事,要侵袭天下。善恶虽不是这样划分,但芸芸众生期求的安宁,绝不是妖魔能够给的。
幸有朔风提醒。心中一丝羞惭化作悔改的坚定。不会了,再不会怀疑。这个幻景,我不信过不去!
这不人不鬼的家伙,你不必再向我证明!你那完美世界充满腐臭,不痛苦因为没有知觉,不冲突因为人人相同。人无感受和忍受,早已不是人。我和师父这样走过来,坎坷连连,可是愿望和奋力都是真实的!纵然是师父无奈之际的惩罚,也比你自以为是的完美世界,要高明百倍!
“结论下这么急,害怕不能说服自己吗?”听到那个诡异的声音重又聚拢,却是无论如何也聚拢不了,嘈嘈杂杂,粘粘乎乎,无孔不入。“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但我很有耐心。”
听到那个声音似笑非笑,心中烦乱之感开始模糊单纯的厌恶。有些发昏,本不分明的天地旋转起来。来不及调整呼吸,气力陷入晕眩的漩涡。
幻境恐怕又要展开了……那就展开罢,该来的就来罢,我可以认清!
“小骨……”
不可以,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唤我!墨冰,你走!你走啊,你不要安慰我的痛苦,你安慰不了!我仅仅是,还愿意和你待一会儿……
你不要走近我,你知道我很累,累到不能分辨真景和幻境,累到宁愿只有幻境,因为真景不可能了。但是不可以……我被天下人厌弃,我被师父厌弃,但是我也不可以给你……
是的,你说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师父早就不要我了,我给谁不是一样,如果还有人关心我!但是就是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你走啊,你像师父,但是你不是!
我没有师父了……没有了……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师父!
幻境顷刻消失了。空气冻结,天地抽空。
她看到了,她感到了,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拼命追出去。
她好怕。她怕过太多次,但从来不是这种怕。
什么都没有,没有云宫也没有蛮荒,没有六界,没有一个人。有没有绝情殿?啊,好痛!我受不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还有她的罪过!
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犯下了最大的过错,大到她忘记了之前的……
他就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还是一身白衣。整个世界都是他,整个世界只有他。她如何是好?她如何面对他?
她方才差点把自己交给了随便一个什么人……
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你要走上前去。
她一步一步走上去。从深渊走向他。她如何可以走到深渊里去?她一定要回来的,但如何能这样回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是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想了……我好怕!
他的白衣飘起,没有风,只有愤怒。
只感到颊上一阵刺痛,她倒在地上。没有反抗,只有悔疚。
她还是他跟前那个小小的徒儿,她犯了错,他不会饶过,不会不管不顾。
她这次犯错不是对天下人,只是对她自己,对他。但是他是在意的,非常在意!他是爱护她的。
她本已散乱在六界这一堆浑浑噩噩,此刻终于收束起自己。跪在他身前,唤了一声“师父”。
多久了,她忘记了。多久,忘记了她是如何唤“师父”的,这一切像一场噩梦……但现在这一切也都忘记了,只有和最初一样的:就是一切。
一个魔咒解开了。
师父还愤怒地看着她,愤怒凝固了,流露出伤痛。
他略一低头,解开外袍,俯下身来,轻轻披在她身上。
是她衣衫凌乱,她险些与其他男子……师父来阻止了,还给她披上衣服。没有厌弃,却是心痛。
她想起来,有一个冬天,他怕她冷,也是这样,温柔地……有许多次……
所有记忆都涌出来,她伏在地上哭起来,没有泪,确是所有的苦。
她感觉那个熟悉的气息近了,她好想在那个气息中沉没,失去自己,失去自己所有的苦痛和过错。
但是那个怀抱没有接纳她。那双眼睛,这个空荡天地间惟一的日月,严厉地朗照着她。
她怕了,不敢哭了。她抬头去看他。
师父好生气,是气她不爱惜自己。
你还爱惜我啊,我如何可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师父抬起手,她知道她错大……
师父你如何不打?小骨没有想到,你还会这样教训我,你还当我是要管教的徒儿,不是要斩杀的妖魔。
她心中一痛,漫开暖意,迷离的眼中竟然看到师父那片桃林。许久已经看不清的过去……她一低头,拿出藏了许多年的记忆,高举在前。
眼前的人一惊,是认了出来。她离开绝情殿,带走了师父这枝桃木。桃林留下太多美好,在美好的终结,在她不得不离开时,师父还在奋力挽救,他用这林中的桃枝教训了心头放不下的人,希望她能守护好桃林,希望她能守护好桃林尽头的千山万海。可是她,连她自己都守不住。
我是希望师父的桃林安好,师父的天下安好,只要牺牲我自己就好了!我如今牺牲了,回不去那片桃林了,这个天下也不容我了,我却是这样难过……我不是师父,我没有那样崇高,我舍不了我曾经的拥有,我舍不得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但我以为的,也错了。我好开心,开心得想哭!
手上的桃枝空了,她有些怕。她受过多少苦,其实只怕师父……只因她是错了,在他面前,比在天下人前,错得要大。因他是天下人中最好的,因他是天下人中待她最好的。
“小骨,”师父只是将桃枝收好了,叹了口气,“和师父回去。”
回去?好啊!小骨一直都想和你回去,一直只想和你回去!
可是……师父你说的,不是回绝情殿。不是……
“我不要……”我不要再过囚禁的日子了,看不到尽头,看不到你……
我是想和你回绝情殿,我想……不,我回不去,也走不下去了。
“师父陪你。”
他说得温和,坚定,如同一直那样。一直,那十六年……
“那十六年……”她哭喊出来。那十六年,你都在陪着我!
他什么都不说,她什么都懂了。从他眼中的痛惜。
她虽然犯下大错,让他痛心。但他的心也不是只为天下而痛,她刚才没有伤天下分毫,但伤了自己,这就是伤了他!
“师父,不要……”她伏在地上,不敢看眼前这个人。他为她仙身都失了,曾经是多么光风霁月。到如今还是!污浊里洁净,苦难中慈悲!
“不要,我不能再害你,师父……”她跪直身子,所有的痛苦都郑重了。那不苦,眼前这个人受了多少无辜之苦,为了她!她不能再害他!
“师父,徒儿罪大,请……师父赐死,不再危害天下。”不再拖累师父。
如此郑重地说出来,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耳畔狂风大作,依旧没有风,只有他的愤怒。
“我拼尽全力保全你,你却如此不爱惜自己!”
白袍在她眼前撕裂一样地愤怒,她惊愕。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气急败坏。
拼尽全力保全她?是的,师父一直如此。不是,师父你不要……我活在世上一天,就会带累你一天。我会害了你啊,你不要待我好。虽然我是想你待我好的,但我不想害了你……
“师父!”师父你如何倒在地上?师父你又中毒了?
“不要……过来……”师父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右手压在左臂,又重又痛,余光溢过来,灼伤了她。
“师父你没事?师父我看看……”
她听不懂,只知道师父受了伤,她要去看看。
他摇头,她却动不了了。她看到了什么?!
绝情池水!
师父你……她看过去,师父也看过来。
她读不懂那眼神,有多少迷惑和明释,有多少苦痛和慰藉。
师父原来你也……原来不是我一个人!
苍天啊,这么多苦难之后……
“师父……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我不会危害苍生,也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还和……从前一样!”
这多么好!这多么好……这,可能么?
“小骨……你我都错了,回长留山海底赎罪。”
错了?你爱我是错了!你爱我也对我这样残忍!对你自己这样残忍……为什么只有错!
“不!你明明……我们可以走!我们不要去受什么刑!”
“小骨,错了就是错了。”气息微弱,依旧是那种威严。
不是!你不能再这样待我……这样待你自己!
“我不管什么对错,既然你也……那我们走!”
这是何处来的勇气,牵着他衣袍就走。天大地大,既然你对我……那我们去哪里都好!
“小骨!”只有一声呵斥。那人纹丝不动。
是了,从来是他牵着她。
“不该存在的,就作为惩罚的印记。”
白光一闪,目不能见,宛如岑寂。岑寂中,惟余一片血红。
不!不……
你为何要……你将伤疤生生剜去!你知道,我方才是多么欣喜,原来你心中……
你这是剜在我心上……你那么多次对我动剑,你终究还是对我动剑,你的惩罚……我记住了!
是,是错的……我是你的耻辱!和我有关的一切,都该当惩罚二字!
你爱我也没有意义,因为是错的,我根本不应该存在!
是的,我不应该再玷辱你了!这是错的……
但是,你竟然是爱我的!你竟然是……那我要你永远记住我!
你要和以前一样好好的!永远好好的!但是你要记得我,永远记得我!因为你的爱竟然没有带给我幸福,那你就记得,永远记得你不幸的爱,记得我——记得你这个永远不能磨灭的耻辱!
我要让你看到天下人都安好,惟有我不在,天下人都幸福,惟有我不幸!我不是那个要毁天灭地的坏孩子,我从来不是。你爱护天下,但是这个天下没有我。你还爱我,但你只想要天下,只想要对错,那就让你我都成为全天下最不幸的人!
花千骨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却动也没有动。
横木稳稳当当,她大有时间去思索,这一段记忆的启示。
师父是爱护她的,她已不再怀疑。但是,当时若师父带她走了,不顾犯下的过错和担负的责任,那还是是她敬爱的师父吗?
爱上师父确实是错,因为这个错她犯了危害天下的错。这需要用尽生命去纠正,才能解释和净化这爱。
她曾经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如今却神魂归一地向内启悟。理解当时的自己,当时就能做到。但到了今日,她更理解了师父。
大劫之前,她和师父重历了当年最苦的时光。妖神如出一辙,师父有备在先。苦难终究是让她领会苦难背后的意义,而不是沉溺在这种悲苦和脆弱。
更是,领会师父的苦心,为她付出的重价!那是光明和幸福的重量。师父不是不爱护她,师父是更爱护她!比她曾经能领会的,更多。
她不再孩子气地向师父要一个证明。因她相信师父的爱。
她还可以向师父证明,她因师父的爱,不会受困于罪与苦,她会勇敢地握住手中之剑,除魔卫道。魔是心魔,她自身和世人的软弱;道是幸福,是她和师父一起守护的家园。
“你为何让我想起?“花千骨长舒了一口气,这不可怕。
突然低头,不为掩饰苦痛,却是不想以真诚的笑意对待敌人。云宫中,她似乎没有悟出师父曾在长留山海底陪伴她十六年。妖神强行让她回到过去,她却用许多美好的感受置换了这段记忆的晦暗。原来,一切比发生了的更好,如果能够理解。
在重历中,她的哭喊撕裂了心魂和天地,当年的不解与不甘,已倾泻一空,清洗一空。她继续有条不紊地道:“你以为我会觉得痛苦不堪么?我却是感动不已。师父为我付出这样多,而且是绝不苟且地付出。感谢你让我回顾,这只会让我更坚定,要跟从师父的光明,直到打败你这聚集万恶的黑暗!”
是啊,我和师父经历了这么多,是非原来都解释了,悲喜也都体味过,如今没有什么不通的了。
师父遵循的对错,也是我愿遵循的对错,是这世上事的法则。抛开这对错,只顾一己幸福,我们是不会幸福的。
“好啊,”虚空中响起那个声音,她在找其中是否有一缕失算的失措,“苦楚不让你动摇,那幸福呢?感受到幸福,你还愿意再受苦么?”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