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上,伤口怨气太重,而且反复受伤,是以迟迟不愈。”徐生叹口气。
白子画闭上眼睛。怨气,他又伤了她……修行千年,却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学会爱护她!不,不能再等更多的时间。
“如何疗治?”这不是绝情池水,不信没有治了。
这会不会像绝情池水一样痛?无情惩罚她的深情……
“需要散去怨气。你们心中平静宽解。还需要一味稀有药材。”
鸡鸣将至。
“小骨,师父给你上药。”
“师父,如果治不好你也不要难过,好不好?”
“治得好。”小骨切切地望着他,丝毫不担心她自己,却是担心师父。师父会治好的,一句话让你安心。
残月纤弱,潮水轻柔,桃花撒下的月影单薄。
月下花间一席,揽她入怀中,扶她平躺好。眼中澄水,阙月是夜空的伤痕。
娇小脸上的伤口刺目得艳丽。人面更比桃花红。
荷塘新摘的莲花,清滢如她眼底秋水。血色在幽静莲瓣下隐去,冰晶如玉的纤细纹理中,隐隐现出她衣裙轻柔的绿色。
冰莲绽放在她脸庞,在他怀中,心上,如此轻如此小,他却拥着整个天地。
她望着秋日的高天,凉雨洗净天海,月光絮语的细浪里,桃花洒在师父的白袍。那里为她铺开整个天地,她就置身中心。
师父面容如神迹,此刻柔和又庄严。脸上流入沁凉,似从他目光深处,抚慰一切伤痛。莲花冰瓣间,看到月光天海桃花,一尽洁白,一如师父的白袍。她来到人迹罕至的巅峰,看到那孤独的身影,发誓要永远陪伴;却是那人转过身来,解下身上的白袍,护她于桃源温暖,净土安宁。
“冰莲是师父的宝物……”
“你才是。”
“师父你看那颗星,好美!”天边孤星光芒静默、洁净。
“我看到了,是很美!”看她眼底璀璨。
“师父……夫君……”仙境美得迷醉,天海消弭界限。
“小骨,师父……夫君不能像承诺的那样,只给你欢乐。”
“师父……夫……师父,小骨长大了。没有只有欢乐的人生,但小骨跟着师父,很幸福!”
“如果师父不在了……”
“师父……”
“你不要哭,师父说笑。”
“师父不会说笑,师父说话都是认真的。师父说要管教我的。神祇是人世的始祖,却永远是天地的赤子。既然永远是孩子,师父不尽管教的责任,如何会丢下我走了?”
“傻孩子,师父如何舍得走?但若留不住?”
“师父,天地常在,山海长留。”
“师父给了你一片天地、山海,它们永远在,师父就该离开了?”
“师父离开,那我也离开。我找到师父,带回师父这一片天地、山海。师父,知恩要报的!”
“不要报。”
“要。”
“你做得到?”
“当然啊,我是师父教的。”
“师父教你要爱这天地,要珍惜自己,懂得么?”
“师父,我懂得。”
“永远不违背这教诲?”
“永远不违背。”
“小骨,月残将尽,月圆将明。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住今夜的话。师父如果不在,师父对你的教导永远在,这片天地、山海,你不可毁弃了。答应师父?”
“我答应师父。”
“今天这么听话?”
天边溢出晨光,夜空几乎不真了,却更真切。
“因为师父教导的,都千真万确。”
“师父还不确定。师父或许弄错了。”
“天地有失去光亮的时候,但我们不是在守候清晨?我确信,太阳会出来。师父说月亮盈缺复始,那师父如果不在,我就等师父回来,找师父回来。如果小骨不在,师父也会等小骨罢?”
“师父一定把小骨找回来。”
“小骨就跟师父回家!”
“小骨,今天这些谁教的?”
“当然是师父教的。”
“师父没教过,师父自己也不知道。”
“师父命我立誓的时候,我都感受到了。师父道心与天地一体。劫难我不懂,但天地是毁不灭的。违抗师父,毁弃天地,损害苍生,都是一理。我坚持不去犯这样的错误,就永远有希望。”
“你犯过这样的错误。”
“师父罚过了,我不再犯了。”
“可你最近经常受罚。”
“为了不犯大错。”
“可是罚得师父心痛了。”
“唔,因为师父打得好重,我永远忘不了。师父以后不要打我好不好?小骨会乖乖跪着思过。师父当然可以打我……可师父从来就不打的,小骨不……习惯。罚跪就好,我一定会悔改!”
“师父再不打了。你有时跪得端正却满眼不甘,尽和师父争歪理,师父就……”
“师父我记住了。师父让跪,我就要反省自己的过错。”
“师父也不想罚你跪的,但要引你改过。等你长大了,师父就不罚了,好么?”
“师父,我是你徒儿。如何管教,由师父定。”
“你这样如何做我的妻子?”
“师父,什么是妻子?师父让我抄《女诫》……妻子也应该顺服夫君的。有什么区别啊?”
“你长大就懂了。”
“那我就好好听话,快快长大。”
“听话?”
“我……有时候不听话。”
“为何?”
“不知道。有时不想听,就和师父说歪理。”
“你知道你和师父争的最大的歪理是什么?”
“选天下还是选我……”
“你还好意思说?天下不在了,你我何处容身?逃往何方?你比师父善良,对十恶不赦、害你至深的人都会同情,若毁了天下,你还活得下来?”
“我的善良,如何能与师父比?我只会救了这个害了那个。”
“你什么都懂。不用师父和你说。却如何做不到?”
“我……会努力的!”
“你再敢犯这样的错,就不是师父的徒儿!必然逐你!”
“师父,我决不敢了!”
“还敢骗师父么?毁了天下是错,骗师父毁了天下,错上加错!”
“师父,我知错了,不敢了!再错……不配做师父的徒儿!师父,这是我立下的最毒的誓言!”
“小骨乖。师父最不想你离开我……我门下。”
“小骨也最不想。我们都不想。所以不会的!”
“嗯,不怕。”
“小骨不怕,有师父在。”
“小骨,你不能依赖师父,不能习惯受罚。你要爱惜自己。知道么?但你再犯错,师父还是要狠狠罚你。知道么? ”
“师父,我知道。”
“犯错会损毁一个人,师父不能容你被伤害。”
“师父待我最好了!”
“但师父不想罚你,更没想要打你。师父有时不能管教好你,也控制不住自己。”
“师父,对不起。我从来想让师父满意,最怕师父生我的气。但我有时还是犯错了,所以师父就不要心软。犯错很不幸,但师父每次会纠正,小骨是幸运的。师父,没有单纯的欢乐,师父的小骨也不能次次做对。可师父永远对错分明,和天地一样。”
“不,师父有时也分不清了。”
“师父胸中是日月星辰,大地苍生,就算现在不清楚,总会清楚的。”
“师父有时也会犯错。师父也是人。”
“师父就是师父!天地更生,万物在天地中,不能懂得天地,只致力改善,应和造化自然。”
“师父也不全懂得。小骨也会懂得更多。”
冰莲血色,朝阳鲜红,照见绝情池水流下。
清晨洗净。她笑靥重又淡如桃花上的露珠。
是做了一个梦?脸上没有伤痕,心头还轻轻地疼痛。夏日的晨光温暖师父的白袍,白袍铺满天海、桃林,那里静静放着她的心。
她不停在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她白天不敢说的,夜里已经不这样想了。几个时辰前跟师父又哭又喊,此刻又乖顺如初。还有那些不着边际的孩子话,——觉得一切都会好,天大的困境也不可怕,——无比真实,真实得与困境无关,与他们的殚精竭虑无关,与日间的纷乱无关。
生命与生活无关。
她的梦话,师父都听到了,一切会如她所想所说,——她如何想的就是如何说,——她和师父之间,没有说不通的;她和师父的劫难,没有过不去的;她会永远在师父的慈爱下,做她的好徒儿。永远。再多的,她一个孩子知道什么?但孩子总爱说永远。
他听到了。还做了回答,甚至还问了她,要她答应他。
白天狠心逼她立毒誓,用他的魂魄下神咒,惩罚她的弥天大错,回报她的奋不顾身,报复她的独自赴死。她不肯说,他又一次打了她。她说了,却改了誓言,仍旧要为他万死不辞。举着刑杖请他责打,就如当年掷出那把轩辕剑。
他不容她犯错,永远罚得绝情,哪里比得上她不许他受伤受死,来得决绝?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
她是他徒儿,敬他爱他,为他生为他死。他是她的天地,她从不能违抗。但是,他斗不过她。
她呓语里的百依百顺、恳求连连,还有孩子气的愿望和真实不分,依旧是日间那个倔强的小徒儿,他惟一的徒儿,天地间惟有她一人受得住他这个师父理想的残忍。她会是他白子画的妻子,和他一起历遍人世,伫立巅峰。他不曾想过自己会爱上某个人,那只因尚未遇见她。
如果是梦,那是他和小骨共同的梦。
附注:
顾城:生命与生活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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