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就在几步开外,却是行迈靡靡,中心如咽。
且不说一脸忧思,在这新春喜乐之外。村中人第一眼就让她心生退意,琢磨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总觉得他们和自己亲近珍爱的人截然不同。
她从小被孤立,并不大接触人。之后遇到的,皆非庸碌之辈。杀姐姐真性快意,东方智慧解人,云隐、十一师兄他们温煦之内自有刚强……更有师父,绝尘出世,又慈悲救世。
她不大和平常人打交道,也不了解他们。昨日只是问了个问题,就觉得看她的人,眼中全不是师父的洁净慈悲。她生出了想逃的念头,怕那看过来的目光辱没了师父的白袍。
昨天也百般尝试了,终究是要进这个村子的。师父并不在一个确知的地方,又再无他路,只能在这里找寻。
为了救师父,她曾经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一个小小村庄,她却迈不进么?
摇摇头,还是在村子门口停下来。这似乎是…… 她不曾遇到过的困难。
“你……你抢我的糖果!”
眼前花花绿绿的孩童在街上奔跑。
是了,可以先和孩子们打交道。成人若难以走近,孩子总是天真无邪罢?
小月纯真的目光浮动在空中,目光所及,清寒微暖。
师父在雪地失踪后,她第一次轻轻合上疲乏的眼睑,一直紧张着的面容释放一许笑意。却是晨露里初放的小花,雨水湿润。
这一笑,感到肺中清爽些许,咳得轻了些。
去买了一点食材,第一次进了厨房。不多时做了一篮子简易的点心。
本来还想上色,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白袍,摇了摇头。终是没有心情的。
穿着新衣的孩童们站在村口,互相瞪着眼睛,鼓着红扑扑的小腮帮,似在比赛谁能不说话到最后。可眼中不是嬉戏的欢乐,衣着多彩,面上却一层冬日的黑灰。
花千骨心中暖意去了一半,但还是挤出个笑脸:“小朋友,姐姐请你们吃点心。”
解不透的眼神全望向她。她强行抵住颈项,不让自己低头,却禁不住退后了半步。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咽下一口血。慌忙将蒙在篮子上的布揭开,把篮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
热腾腾的点心,甜香诱人,却挤在篮子中,探着头。孩子们的眼神在蒸腾的雾气里变得简单一些。他们在街上跑了好一会,饿了。
“我爹爹说,这个人不吉祥……”
一个红衣小孩小声说,眼中一半惧意一半敌意。
花千骨认得,她向他娘亲问过问题。
如何又回到了以前?她还不认识师父,村中人都嫌弃她,避她如妖魅。
只看到一片冷眼,直想封闭自己的视觉。但还是招呼道:“大家慢慢吃啊,吃完我们一起做游戏好不好?”
沉默的小小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不是阳光下满街乱跑的孩童,却是冷风中挪动艰难的老者。
毕竟还不是。
有个个头高些的孩子低头小步走上来,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又迅速退了回去,侧过头吃了起来。
第二个,第三个……那个说她不祥的孩子最终也拿了。但大家都退到一旁吃,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
看得出,她的糕点是好吃的。但美味之外的愉悦,丝毫没有。
眼看大家快吃完了,花千骨知道她再不说句话,孩子们很快就会散了。
“你们都爱玩什么游戏啊?”
大家低头吃着。
“玩什么游戏,由我说了算。”
走来一个穿着大红色锦缎棉袄的小男孩,大约总角之年,面庞格外宽大,眼中涌动着凶光,口边翻腾着凝结在冬日的雾气。
“你们真没骨气,就这点吃的!我平时给你们的好处少了么?”他扬着头,对几个孩子指指划划。
那几个孩子早就将糕点扔在地上,低头不敢言。
“算了,我今日心情好,不与你们计较!”
他将手一挥,两个年纪一般大小的孩子走过来。一个孩子手里捧着一只麻雀,另一个孩子掐着前一个孩子的手臂。
“小黑受伤了,求你们放过它!”一个轻细得要断裂的声音。
被钳住的孩子艰难地扭动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小麻雀。泪水淌了出来,一滴滴在瘦弱的脸上,碎裂间清亮。
花千骨心中一动,从喉头到心底流入一道清溪,无所不在的舒畅,是唤起周身的痛楚。
奇怪,看不清这孩子的样貌。但眼神却如此清晰,声音也不含一丝沉滓。好熟悉,好心痛……他是谁?
“哈哈哈哈,这麻雀叫小黑!”身着红锦缎的孩子笑得弯下腰,那群孩子都笑了起来,笑声并不附和。
“你们看这个小呆子!自己这个样子了,还关心个小猫儿小雀儿!来,我们先弄死他的鸟!”
为首的孩子一把抓过小麻雀,拧着它一只细弱的爪子,向上提起。鸟儿短小的翅膀在空中扑楞了几下,落下一片稀疏的羽毛,小脑袋缩着,叫了一声,细不可闻,惨不忍见。
“不要!”被拽住的孩子胸膛收紧,死命喊了一声,声音似也要冲开桎梏,细声易碎,碎裂有声,如何就挣开了抓紧他的手,扑向拧着小鸟的孩子。
白光连缀,梨花落雨。中有五彩光亮,在素练月华,穿梭自如,锦上添花。
一式穿花蛱蝶,光流影转,小鸟已在花千骨左手,她右手牵住那个护着小鸟的孩子。
孩子还来不及惊喜,已忘了哭泣,只有喘息和颤抖,像是风中树叶;风很大,树叶却小,摆动得厉害。
“你……捣什么乱?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大孩子俨然也在发抖,眼神畏缩之间,愈发凶狠。
“我爹爹说,这个人不吉祥。”红衣小孩继续说那句说不厌的话。
“难怪了,什么妖法!这两个人都不吉祥。”还是一张孩子的脸上嘴一歪斜。“大家拿石头扔他们!”
孩子们俯下身,石头纷纷飞来。
飞到半空中,一道白光在花千骨二人前树起屏障。宽阔似无垠瀑布,从天飞流直下。激流之间,石头当空粉碎,落地溅起飞沫,幕天席地。
一式日落江湖。
“上!”
几个孩子冲到一半,如被卷入狂风,手舞足蹈,一番乱腾。横七竖八,跌倒一地。
花千骨两人如落潮之水,逝去无踪。惟余天色青灰。
使完这式潮来天地,花千骨已带着孩子,退到自己房门前。
晴空惊雷般,兀的疼痛钻心,未及扶住门槛,已栽在门沿上。额头上鲜血和口中的流在一起,眼前模糊。
如何会这样?她并没有受伤。不对,自己如何对凡人使了法术?师父若知道,定是要责怪的。
更紧要是,她对凡人生了厌恨!师父总是教导要博爱天下,慈悲众生。
师父你在哪里啊……不是我做错什么你都不会放过的?你快出来罚我啊!你如何能够不在……
泪水就要流到血水里。
“姐姐!”声音清如溪水细若蚕丝,却滴下泪点涟漪,织起一网忧伤。
那孩子蹲下来,要扶起她的身子。却承不住,自己倒在地上。
花千骨勉强坐起身来,忍住不哭,眼睛愈发红热。向他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将小鸟托在掌心。
还好,有你。你和那些人,不同。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附注:
《诗经·黍离》:行迈靡靡,中心如咽。
杜甫《曲江二首》(其二):穿花蛱蝶深深见。
王维《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花千骨之半缘修道半缘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