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病入新年感物华【卷五、大爱天下】

花千骨听到一个声音，是冲破胸膛的呼喊。一时天旋地转，天地化入虚空。整个身子也一同化开，没有疼痛，没有知觉……

再醒来时，听到身旁流水淙淙。

她躺在河岸，身上还穿着师父的白袍，右手握着心口的小白石。

还是那条河，淙音河谷。河水清缓，河底石子，依旧锋芒毕露，刺在眼里，剜在心头。

一丈开外，屋舍井然，张灯结彩，笑语喧哗。

胸口一阵悸痛，头也被重锤了一下，剧烈地咳喘起来。她虽未飞升，但又不是凡人，竟然感了风寒？

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步子，进了村子。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今天是什么日子？”花千骨窃窃地向站在窗前的中年女子打听。女子手中拿着一块抹布，正擦洗房门。旁边一个牙牙学语的童子，穿着大红棉袄。

女子回头看着花千骨，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里闪出诧异。

“小姑娘，这里是叶家村。今天除夕啊。你从哪里来？”

从头到脚将花千骨打量了一通。花千骨只觉得，这目光要玷辱了师父的白袍。捂着小白石的手抓得紧了些，又禁不住咳起来。没有说一句话回头便走了。

好奇怪，一上山就下了雪；一入河谷，竟然就新年了。不是才立冬么？

“这人好没有礼貌。大过年的，还穿件白衣服！”隐约听到刚才女子的声音。没有放在心上。

砰……低头走路的花千骨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

“你如何不看路！大过年的……还好没坏！”一个男子的声音，骂骂咧咧。

“对不起……咳咳……”花千骨没有抬头，快步走开了。

不想看无处不在的春联红福。她走到村子边上，见临河僻静一处，往地上一坐。无比疲乏。村中没有师父的气息，要去哪里找寻？

咳咳……地面好凉，只好站起来。拍拍后襟，这才想到，这是师父的衣服。责怪起自己来，如此不小心，要弄脏了师父的袍子如何是好……

沿着河流往村外的方向走。看到那处断崖，水流却有气无力。是冬日干涸了么？却不是，河流里水量充足。

再看远处，却看不清楚。凡人目力可及的，她却会看不清楚？御剑要越过断崖，在空中被什么撞了一下，跌回河岸。胸口一阵剧痛，咳出一口血来。

对着断崖捻了个决，力量全消散在空气中。脚下一虚，向前扑去，一头扎在河水里。水寒伤骨。一口血又吐在河水里。河水清澈如常。

看来这个村庄，这个淙音河谷，是封闭的。

但还是不死心，又去来的地方。是一座山崖。她不再御剑，只是手足并用，向上攀爬。眼见到顶了，手上难以忍受地灼痛起来。径直坠落下山崖。

身上倒没有跌伤，双手却红肿得厉害。回忆刚才那种痛，简直有绝情池水般痛不欲生。

出不了这个河谷。

对了，师父当时入了河水，不如去河里看看？

跃入水中。心肺疼痛。不顾。河水冰凉，万镞穿身。除了河水和石头，什么也没有。师父的气息，茫不可感。还是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遭。遍寻不见。

似乎知道是这个结果。只好上岸，周身失落地淌着水，一滴滴凉入心间。

冬日冷风里打了一个寒噤。一直很小心，可血还是流在了师父的白袍上。施了一个清洗诀，见纯白如故，才放了心。施法将衣服烘干。

叶家村，离不了，也进不去。在村边搭个小屋好了。

麻木地做着取材制材、搭建钉合的活计。

不久前，她还和师父一起搭建他们在人间的第一个小屋，多么馨然怡然……秋风似也含笑，日月温静。师父笑着看她画画，向往常一样，和她讲大道理。还给她做栗子糕，包饺子……

不出一个时辰，房子建好了。花千骨扶着门，失了依靠，终于哭了起来。

喉头一甜，一口血咳在门前。她咳了起来，忘天忘地，除了胸口席卷一切的搔痒和疼痛，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头又昏又重，难于呼吸，眼前却是那个洁白的身影。可她的血，一片片洒在他的白袍上……恍惚中看到雪地里，天人之姿的师父行路艰难，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在白袍上。

爆竹声响，旧岁已辞。家家团圆，围炉尽欢。

花千骨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做菜，却不感饥辘。生着炉火，总不耐岁寒。

空气里浸透忧伤，并无奔涌之势，却绵延悠长，在每一道血脉里流动，在每一次呼吸中弥漫。时间缓慢如凌迟。

无处不是师父的身影。云开天际，白袍乘风而来；她疾步去寻，他负手桃林，相迎相望；她一晌凝神，他微语春风，点化沧桑……不用去想，不忍去看，不得不沉溺，不得不怅惘。

双手捧着师父的衣服。最是贴身之物，经年累月，俨然是师父的性情。师父从来念旧，不弃旧物。最喜她河边洗濯，涤尽纯白里阳光温软，桃花浅香。

物是旧物，人是旧人。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案前铺开白纸如雪，画了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擦去吐出来的血迹。画完一副，就在旁边写上，“师父安好”。

夜阑人静。一盏孤灯，案前一个白色身影，一张张画像，堆满了整间屋子。

心却空空荡荡。

不知泪水是否流下，偶听门外流水潺潺，讲述旷古凄凉。始终不见其面的女子，用这条河将自己和人世隔开。她或许心仪过神物化身的何满。他们之间，尚未开始，就已结束。

新月不见，冬日夜长，江山此夜寒。

破晓爆竹声又起。新一年。

曾以为一切完满，那是因为师父在身旁。

不行！不能等在屋里。要去寻师父。只有进入这个村子，即便这个村子多么令人不悦。

附注：

欧阳修《戏答元珍》：病入新年感物华。又作“人事无聊感物华”。此处取两重含义。

王勃《江亭夜月送别》（其二）：江山此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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