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感到一口气顺不上来,这孩子的问题,越来越难答了。
凄茫的黑夜里,恍惚回到许多年前的绝情殿。小骨举着藤条跪在大殿,不敢抬头看他。浓密的眉毛纠成一团,终于壮起胆大声说:“弟子昨天不应该偷看师父洗澡!”
想来她现在的脸色,也如当日一般绯红。坠露透出花色,花色映着朝阳,忍不住要啜饮。
“干净不干净,只在心里。”白子画提着一口气慢慢呼出,将这句话匀称地说出来。
当时谈性空,一切色相皆尘土,皆空相,皆执妄。如今是满目桃花,桃花树下秋千架,小骨淡绿的身影,芳华摇荡。
并非不干净,但不是空,不是妄。小骨在他眼前,在他怀中,在他心里,在他生命的根基里。不是小骨,他并不曾活着,也不渴望活着。
不禁心口一痛,身在桃林,远望风雪。这才感到,前方的路,有多么残忍!
小骨呼吸平顺下来,白子画一直守着没有睡。静静呼吸她的气息,温暖她的体温。
不绝已至平旦。花千骨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师父,你让小骨去好不好?小骨不要在这里干等,不知师父安危。让小骨去犯险,小骨知道师父安好,就不担心了……”
她在黑暗里准确无误地抱住白子画的脖子。不再喊叫,只是呜咽不已。
白子画将她抱在怀中。这风雨中摇颤的小花骨朵,曾经任凭花残叶落,香消玉殒,也要给身旁的大树一个成全。
双手捧着这朵小花,战战兢兢地爱抚着,她沾着泪水的睫毛,噩梦中汗湿的鬓发……
最后握住她冰凉发抖的小手,牵到自己心口,直到小手在他心跳中安适,在他心间血液处暖和。缓缓摇头:“不好。”
次次都是小骨为他牺牲。这次绝不允许。
“奇怪,突然下这样大的雪!”
刚踏入山中,向淙音寺行去,瞬时漫天飞雪。地下雪很快就积了三尺厚,天上的雪还不尽往下飘。
白子画没有回答,默默牵住她的手。
和上一世,相似得惊心。她在茫茫雪原牵着师父的手,天寒地冻里,第一次感到师父这么近,这么暖。也是最后一次。
这之后,师父为救她中毒,回天无术;她为救师父,惊天动地。直到死,再也没有回到绝情殿……
一片雪花落在齿上,凉得彻骨透心。强忍住颤栗,抬起笑脸:“师父,我们打雪仗罢?”
要跳开一步,却脱不出手来。师父牢牢握着。
“小骨,别顽皮了。回长留山师父给你堆雪人。”白子画轻斥了一句。你欢喜,师父也欢喜。可是你强颜欢喜,师父心中更沉重。你不要为师父想太多!
“不要啊,堆雪人好闷!我要和师父打雪仗!”花千骨见师父几分正色,早就收了嬉闹之心,亦步亦趋,小手老实下来,嘴上却不肯服气。更不甘心,师父就不能,少为她担心些!
“那回长留山师父陪你打雪仗。”白子画拂去她衣袖上一片雪花。雪花很轻,化成他手中一滴水。感到水的重量,轻快不起来。
“师父,我们几时回长留山啊?我突然好想回去……叫上糖宝和十一师兄,幽若,还有青萝、火夕他们,和师父一起打雪仗!”花千骨双目熠熠,当真设想起来,一向端坐高坛的师父和一班弟子打雪仗。
白子画脸上一抹窘迫。自己只答应和小骨玩耍,如何还要算上他人?还都是徒子徒孙辈的。
“不然再叫上你师伯、师叔,九阁长老?”白子画沉住气不笑,看着她灵动的大眼睛。她撑着笑容不变,却低下头去。
谢谢你,小骨。师父虽不懂得说笑,但你的笑意,师父都感到了。你想为师父解忧,你也做到了。
初心一往,欢喜此刻,何其真切。长路将续,磨难饱经,愈发真切。
“啊……雪这样深!”花千骨一脚踩下去,雪没了膝盖,还没到底。已是被师父拦腰抱住,负到了背上。
雪光炫目,惟有近旁的白色,纯净安然。
伏在师父背上,平稳行了几刻。四周风景,全无变化。
“师父,我们没有迷路罢?记得淙音寺不用走这么远啊……”花千骨揉揉雪中刺痛的眼睛,把小脑袋埋在师父颈项间,不敢再看迷乱在雪地里的山路。
铮铮……听到断念从腰间飞出。冗长单调的路途,终于现出几道彩光。
两人落在剑身。
“师父,为何不用横霜?”
白子画不语,解下外袍,替花千骨披上:“我施了法,这样不会着凉。”
“师父,你是不是想代小骨担险,所以将横霜留在身上?”花千骨的声音在风雪呼啸里竟有几分凛然。
“听话!”风雪一寂,只听见白子画的声音,高山屹立,云水不惊。却不看花千骨,看着前方。
前方横着一条河流。
大雪满山,河流却未封冻。风吹雪飘,倏忽而逝,但余河水汩汩流动之音。
河水清冽,河底石块依稀可见,却不是经水流打磨得圆润,而带着风化雨蚀的刻痕。河面狭迫,却鳞波从容,向幽深处流去,泠泠之韵,哽咽自伤。
倏忽暴雪骤起,浊浪滔天。
花千骨只感到剑身一晃,一道比大雪更白的强光摄入河流。奋力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光亮,远近迷失,天地不分。强光须臾消退,只有自己站在断念上。
风雪平息,河浪希声。
雪霁,岑寂天地,空无一物。断念上裂纹斑斓,一道道刻在心上。
“小骨,御剑沿河纵深,去寻何满。师父在此处镇住河水,再来寻你。”
附注:
《红楼梦》: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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