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就锻炼这孩子自主,现在也是,她命中担当甚多,自己并不能为她料理一切。但真想让她独当一面吗?不是,只想和她共同应对。甚至,不想她太懂事,太老成,宁愿多一点时候,是他守着这个孩子,看她撒娇,随她嬉闹。而他多担待一些。
这孩子确实在长大。她长大了会如何?恍然看见妖神时惊人的秾丽,还有她如此大胆地对他,竟然还很自然……
在想什么?小骨并没有想到这些,小骨也并不想这样。
小骨只是理解了自己的师父,也理解了琉夏的师父。对师父,她并没有过多的、可称僭越的渴望,就如妖神时冒犯师父,却并不曾对师父做出什么。
他早就知道小骨的心思,他早就知道娑婆劫里,是深爱的悬崖。但从不认为这心思纯明、深深敬畏自己的孩子,会让深心处不能命名的倾慕,成为溃堤的江海。
她会永远乖巧地跟在身边,宫铃轻悦,还有一样动听的欢笑。不论仙山修道,四海云游,还是山林拾趣,她都是最有声色的风景,却又化入风景中,天地和美。
小骨并没有变。自己呢?
在人间当着所有人叫她娘子。在梦境里为救她脱险,深深吻了她。仙剑大会圆了她作他徒儿最后的遗憾。虽然现在并不能有再多,但以为自己能在心念里作她的夫君,却也做不到。
瑶池筵,蟠桃树,忘忧酒,初见她那一刻,纯白天地绽放几朵淡红的小花,他第一次笑了。她牵住他的衣袖,跪下请他收她为徒,明亮的眼睛里是胆怯和期望。
这是最初,是否也是最终?
恍然知晓了小骨那时不愿长大,也是为了永远留在最初罢?
他并不记得自己的童年,任时光流逝,他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今,却不能顺着时光走下去。如今,心中也有了困惑。和小骨,究竟应当如何?
却也不是困惑,她和小骨,自始至终,千变万变,初心归宿,却不会变。
“师父,那我们去竹染居处可好?”小家伙轻声细语唤醒了他。他淡淡一笑,现下其美,无复有加:小骨在自己身边,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去。
日光透过竹林,斜斜地射在竹染幽静的卧寝。幽静瞬间被划破。
常夏猝然大哭,疾步向前,抓起竹染床上的青衫,拼上全部气力撕扯。布帛破空,长年的积尘在常夏身边漫开。
尘散声止,却见常夏将撕碎的青衫掖在怀里,低头掩泣,慢慢蹲下身子,最后把头埋在衣衫的褶皱和尘埃间。
她又一次全然不理会他人。身子渐渐不再颤抖,便站起身来,在竹染榻上坐下,胸口仍揣着竹染的衣衫。
“夏儿……”徐生试探地拍拍常夏的肩膀。
常夏毫无动静,只平和地虚望着前方。雕成的脸上线条细浅,笔力却不知深向何处。
“先将她留在此处。”白子画小声对徐生道。
一切已然明晰。
风浪中心,正是净土。爱而死,最深切的悲苦里,方有宁静的生命。深情至死,情到深处,亦能复生。常夏能记起过往,不因为其他什么,只因竹染魂魄在渐渐聚合。
昨日小骨问起他许多疑惑,最大的疑惑,却没有说出来。他和小骨解释说,各人情路不一。可不论骄蛮无理如糖宝,还是牺牲无畏如琉夏,心有所属,终究意中人的安危,胜过己身,琉夏宁愿替死,糖宝不能独活,不都是一般?
千万不幸,最大的不幸,终究是所爱之人的不幸。只是想得到关爱,独占关爱,最终也能为了这份关爱,去付出一切。如此自私,如此无私。
这并不不是疑惑,而是确定无疑,别无选择。因而才是最大的难题。小骨没有说,他也没有说。不是可以说的,守护一个人,不让其受伤不让其离去,需要去做到。无法解答的,只能坚定一念:小骨会安好,他也会守在小骨身边,谁也不会离开谁。
白子画简单和徐生交代几句,并嘱咐不要让崔以久常来看常夏,就带花千骨下了长留山。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小骨想去哪里?”白子画看着她笑容浅淡,如新雨洗过菡萏。他投来一束光亮,照见水面清圆。
“还有什么熟人呢?”花千骨偏头看向日光。“又想去看看风逸的小师弟,又想去看看朔风的无名兄弟。”
“风希尚小,我们去找朔风的兄弟罢。”
“风逸的小师弟叫风希啊,那朔风的兄弟呢?”
“这个要看了才知道。”
二人来到一处村庄。村庄连市镇,比常清兄妹的青田村规制更大。
入秋叶落,衬着旧墙暗黄,人间悲秋时节。
在一条小河边,看见朔风的无名兄弟。
依旧一身青衣,只是深浓的色彩浅亮了几分。迈着大步往前行去,却脚下虚浮,左摇右摆,和着疾风残叶。怀里似揣着何物。
面具不曾摘下。漆黑如深渊的面具,吞咽下满天霞辉,却掩不住一脸的颓然失措。惟独露出的那双眼睛,消散了锐气,却以一种尖利盯着前方何处。锋刃徒然,却没了刺透的深度和清度。
他只顾着走,并不像知道,要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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