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绿台阶通向主殿苍黑。药草五味氤氲,不是仙山雾绕云萦,却也嗅不到人间灾病。
“禀尊上,常清的妹妹常夏在她兄长房中,请同弟子前往。”迎面走上一名乌衣弟子,一路低着头,眉目更在衣衫深沉中留不下痕迹。见了白子画长揖到地。
花千骨这才知道犯事的弟子叫常清,四年前入的长留山,拜在医药阁长老徐生门下。
徐生早年收过一个大弟子,学有所成后常年在人间收徒兴学,悬壶济世。徐生往后的日子很是清净。多年后相中年幼的常清。常清温良恭俭,敏而好学,从医天赋奇高。徐生爱之有甚,倾囊相授,有心传衣钵于他,孰料心爱的小弟子误入歧途。
一路寂寥,再未遇到一人。这医药阁,竟是清净如绝情殿。
白子画几语道明常清之事,三人重又陷入沉默。长长的走廊窗牖尽皆闭合,昼夜难分,似为炼药所需。草药苦涩被昏暗提了纯,空气凝滞,心头块结。
终于走到一扇门前,那名弟子轻声道:“常夏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未见回答,便抬手敲门。手上极轻,轻得无力抵御那吞没周遭的死寂。
死寂不曾应答。白子画不看看向他的两人,挥手间,房门打开。
“啊!“花千骨和那名弟子异口同声叫出来。房中无人,书籍繁多却整齐的房间里,只有一榻一案,只是榻上被褥未叠,些许凌乱经血迹勾描。只是画面的一小角,却撕落人心中的惊骇。
“她方才还在。病得连下床都困难,如何……”那名弟子难得说了几句话,声音轻细几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记得她样貌,尝试微观于她。”白子画不见慌乱,但语速显然快了几分。常夏当是未曾远离。事情果然不简单。
“尊上,弟子不……不懂法术……”
花千骨听到这弟子小声答话,羞惭交加,不禁想起她修行从不敢偷懒,不然也难于面对师父。这弟子看年岁在而立上下,在长留山时日应不少,竟然不懂法术,就要一辈子打杂役、未成仙身直至老死么?师父该不会责怪……
“过来。”听到师父说话,无喜无怒。衣袖拂过,空中留下的白色,是一面水镜,白至于纯,光至于敛,镜中不见一物,包容万有。
花千骨看着水镜,也如看到师父。正待走近去,余光中见那名弟子低头向前走去。原来,师父那句“过来”,不是对她说的。
“你摒除杂思,用心想常夏所处位置。”
师父继续说道,确不是对她说话。她若修行上不长进,师父不会这样好声好气。原来师父待人疏淡是真,只是待自己不同罢了!
镜中色彩点点汇聚,尚未织点成线成面,已然消弭在一片亮彻的光晕,紫色散开靛青、银红万线,眴焕灿烂。世上复有谁人,有这般艳冶幽魅之色?
花千骨惊叫同时捂住嘴:“杀姐姐!”
光亮逐渐拼接,闪熠中画面不定。
依稀见紫光笼罩之人容颜绝色,每一笔勾描都浓墨溢彩,初视惊摄,再视迷醉。紫色顺流飘飞,瀑布是九天滑落的锦缎,水沫激扬,闪烁了星斗满天。强光聚而不散,炫目图景不乱。
同样难于回避的是紫光中的苍白。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全无血色的面容愈见清丽,全部的色彩是眉心乌黑,嘴角渗血。紫光集聚了一切光与色,要保护这弱不经风的苍白。
刹那无影无踪。师父身旁,温光明净。原来世间最光明最洁净,不需要任何色彩。从不耀眼,却永远进了她的心中。绘事后素,是最先也是最后,白色方是至高之色。
她被这光明承接,在这光明中容纳,跟随这道光明,飞向前方。
是了,师父这是带她去找杀姐姐。她眼睛治好后杀姐姐就急急走了,甚至没见上她一面。她复明后见到的人太多,竟一时忘了……现在杀姐姐又突然出现,看来前后有关联。常夏会和杀姐姐有什么关系呢?
“这不是……长留山海底?师父……”诧异无以接续,花千骨看着海水在一边倒退,让出一条路来。幽蓝深邃的尽头,斑斓无尽。
湛湛沧海,未能点落一滴在师父的白袍。白袍飘逸,溟溟水色只是着色的素宣,为丹青永不能描尽的仙姿,铺开浩瀚千里万里。
“你和杀阡陌在花岛会合,你以为为师不知?”
只望永远追随这个身影,尽一生去描绘。或是消融在他的光芒,从此不必去描绘这世间之万难描绘。几乎不记得杀姐姐了。想起来了,是师父带她来花岛找杀姐姐。原来师父都知道啊……
“什么都瞒不了师父……师父何以不……”不阻拦,不惩罚……不敢直视,也不敢说出来。
“你命中有此缘分,我何苦阻拦?杀阡陌又非大奸大恶,罚你做什么?”
“是……”原来是这样,她还不了解师父……而且,师父什么都听懂了,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不禁生了更多的疑问。“那师父,若这次三尊会审我……我不来捣乱,师父会减刑么?”
“你也知道,这是捣乱?”
“弟子知错了……”不敢看师父,但师父分明看过来了,目光也如问语,都放慢了,更是熬人。
可是师父并没有理会她这句认错,倒是回答起她的问题来了。一样慢慢地说,已经不止是耐心,而是陷入深思了。
“会。小骨在或不在,都一样。”师父都会记得你的善良,师父已不是以前那个审判者。审判固当严明,人的愿望和奋力,脆弱和不幸,也不可无视。
“那……如果是我多年不修法术,师父不会这样平心静气对待吧……”最后这个问题,如何也冒出来了。总觉得,那个不过问他人之事的师父,在她看来有些陌生……
“不至于。”她这一问,就看到了熟悉的师父。没有多少言语,自有一番清肃。
“是,师父定会严厉管教,”赶紧应道,又小声补上一句,“不会这般纵容,偷偷溜出来见杀姐姐也不罚……”
“你不至于浑浑噩噩度日。”你把师父想成何种人,事事都来干涉?这也不用我来管,你若那般惫懒,如何会收你入门?若非你拼死要挽救,你我又如何走得到今天?小骨啊,这一切也都是你自己的努力,幸有你的执著!
海水在身边散去无声,天空之蓝,更比海水之蓝明彻。繁花乱目,于他无多,只是渲染了他这朵小花的笑颜:“我们到了。”
师父竟然笑了!群芳失色。原来岛上百花绮丽,只因不曾和师父一起来过!
“白子画,女娲石在你这儿?”
未及多看一眼,紫光掠过,干丝万丝纵横交错。千道万道缠绕守护的,是怀中弱小的女子。
杀姐姐,你不要和师父打起来啊!
师父周身光晕漫开,却依旧伫立,如露风石上临沧海九天。
“哎,琉夏,你别皱眉,这样就不好看了!抱着你不方便动手……哥哥一定把女娲石给你弄来!”
紫光凝铸,眼目垂下那一瞬息,长眉长睫勾勒的线条极尽山川起伏的柔媚,镀上的亮色让一切不真切。这一切却真真切切存在,不由令人心惊魂摄。
怀中那女子未见出变化,大概只有杀阡陌察觉到了。紫光炫彩,山河当惨澹,怀中那一抹苍白,可怜又可怕。
“白子画,你快救救琉夏!”急促声声,催下泪水,却全然沾湿不了霸道之气。一句请求,说得丝毫不留选择余地。
不防间,凌人之气被奔涌而出的悲切席卷:“算我求你!”紫发如满湖激流顺山崖而下,顺势双膝跪下。
附注:
《论语·八佾》:3.8:绘事后素。
***小剧场***
花千骨:师父,你如何容得了我总是犯错?
白子画:你的错也是你之为你所必须,你的改善让你不断成为更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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