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明,屋中许多角落还昏黑。小骨今天可能会醒来。他去书房等她。
坐定不久,正待理清被师弟动过的书案,就听到推门的声音。
门似乎太重,推门的人气息太轻。小骨!
他还没来得及绕过碍事的书案,小骨就顺着打开的门伏拜在地。她背上的伤痕看不到,却如何道道划在他身前,避无可避。
“小骨……冒犯师父,师父饶恕!”
你……还是和过去一样。你也知道不可以这样亲近师父?你知道了,又还是这样抱住师父。你惧怕是真的,愿望也是真的,你敬畏是真的,淘气也是真的。师父也……何尝不是!
“师父见你难受就抱着你……”说出来竟然是这句拙劣的解释。行动早就抢在前面,将她扶起来。
小骨却根本没有站住,直接扑到他怀中:“师父,你不能不要小骨!”
满耳她的哭声,满怀她的泪水。
“小骨!”惊而转痛,来不及欣喜。“小骨如何会这样想!”
“因为……因为……因为我不配!”
冲破吞吞吐吐、惴惴不安喊出来的话,吓到了白子画,转而吓到了花千骨。
小骨低下头,长眉深蹙,总是血色不足的唇,咬紧了几抹惨白,却依旧颤抖。
“小骨,师父如何教训的,不可妄自菲薄!”是打你打得还不够重?愤怒奔涌。是打你打得太重了?伤痛弥漫。
不可以再伤害小骨!
可是小骨,你如何又要退缩回来?你不是和师父说了,你不再寻找退路了么?
“我就是不配!”眉蹙而僵直,唇颤而凝固,她眼里千丝万缕缠乱成一团,揉成一根粗线,扯直扯紧,一时似不怕扯断。“我最初谁也不相信,相信自己之前,我先相信了你。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你断了我后路,我的命也是你的,我只能好好跟着你。你若不要我了,我生无路,死无门。但我不知道我哪里值得你珍惜,除非你不顾一切珍惜我!”
说罢就要挣脱他的怀抱。他不让。
小骨,你本来就很好,你本来就很好!你本来就很好啊……胸中的声音要席卷寰宇,惟独没能让她听到。
“我以为我痛不欲生,我连痛也忘了,生不可爱,死不可悲。你不许我放弃,将我打得只想求饶,只想求生,只想求你的……关怀。原来……我是想好好活着,好好跟随你修行。”小骨说罢大哭,泪水要将她的发丝融入他的衣袍,哭喊要将她的心跳汇入他的心声。
“小骨,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儿……”
教导的话,说了千万遍,要安心修行,要直面困境……其实他心中最想说的,只是你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你要好起来啊,不然师父……
不知道可以说什么。他说过好多次道理,他确信他说的是对的;他更用不讲道理的方式,和小骨强调了他的道理。可是,他此刻全乱了,想不起只言片语,他说的长篇大乱,仿佛都化作了无稽之谈。
小骨,师父要如何解释你的痛苦?如何让你相信幸福的可能?我的不厌其详,却不能解释我的不善言谈。
“小骨,小骨……”一遍遍哽咽,唤她的名字,一次次颤动,更紧地抱着她。
“别说是徒儿了,就算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确定你就会永远永远待我好!我还是不安心!你说什么让我安心?”
压下狂呼痛喊,小骨缩成一团,安安分分依在他怀中,抬起小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祈求一个天地不能毁去的答案。
“小骨,师父善待你,天长地久。师父……不说什么。师父不会说。但是师父会做到!”
总算及时完成了这个回答,惊恐初定。这不是回答,因为不是言语。生生世世要履行的诺言,比言语更重。他不怕承诺,因他一定要做到,因他不可能不去这样做。他和小骨一样,没有第二条路。
“我可以相信你?”她含着整个心的泪水,心在深海,深海如琉璃,晶莹剔透。不是一个问句,只是要重复一个肯定。
他点头。他没有说话。
小骨问得大胆,不顾一切。可说服她却容易,她也点点头,又一头栽入那个怀抱。
他仿佛是抱着她的心,那么炽热,那么脆弱。他还有一点不安心。容易只是一时容易,却不能长久让她心安。
心安终究在小骨自己。小骨不能只相信他,而不相信她自己啊!
“小骨……有些事,让师父慢慢告诉你?但师父一直没有骗你,你是很好,你对师父是最好的!你的受苦,让师父看到更多……自己的不是。你的找回,也是……对师父的成全。”
师父也会怀疑自己啊,师父也理解你的怀疑……但是我们都不能被怀疑吞没!
师父不会说话,就说自己,好么?师父一样有不是,师父一样需要你!你我本来……是同样的处境,同样脆弱,同样不能没有对方。这样,你能相信师父,也相信自己,相信我们共同的命运?
小骨不说话。她依旧不喜欢说话。难得方才说了那样多。
没有关系。不是靠说出来的。
“小骨,你坐下,师父给你膝上上药。”
他俯下身来,小骨将头低得更低。他肩上忽而一沉,有千钧喜悦和担当。是小骨将双手放在他双肩上。她是痛,也是想扶住他,他都懂。
“小骨,近日不要请安了……”不要说那么远,只是看着你浑身是伤,心里难受。
“若我犯错,师父也不罚跪?”小骨抬头看着他,依旧微微垂下的眉睫,守着害怕,压着顽皮。你会和师父说笑,你没有那样担忧自己生命的微茫了。
“你为何要犯错?”他沉住笑意,沉下脸来。他毕竟害怕这个问题,害怕小骨又有什么偏差。
“我……不想犯错,但我还是不小心犯下了呢?”她还执拗地抬起头看着他,执拗也不敢将整个面容置于他的审视。
“你小心一点。”他更压低了声音。
“要是小心还是犯了,你罚我跪着么?”小骨越问越急。
“伤好前不罚……不罚跪,罚别的。”
小骨,你……你是担心师父不会善待你?师父也担心你……师父不敢放松对你的管教。但小骨,你也是和师父说笑?因你确信师父是关心你的!
“那我……伤好了,犯了错,还要挨打么?”小骨说着说着鼻头一动,眼中的泪水就流出来。
“小骨,不要哭!你若非错得荒唐,师父不会责打你。你若还敢犯此大错,师父一样要狠狠打!”难道我还能放弃你!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让你回转过来!
但是小骨,你不要再……师父不想这样对你!你坚强一点,师父就不需要那样对你用强力!
他肩上的小手抖得他心惊。用手握住她的手,捧在手心。闭目是她的伤,睁眼是她的泪。
小骨,修行不易,尤其是于你。师父不会放弃你,你不可自弃!
“谢……谢谢师父不弃!”
小骨没有安心离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正对上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的目光。她切切道:“小骨……只是怕,明知师父是不肯弃我才打我,可是太痛了就怀疑……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好怕!”泪水又流下,落在她拽紧衣襟的手里。
握住那双小手,他再不镇静,他怕自己也要哭了:“不可再怀疑师父!怕就不要犯了,给你个警戒。”
“是……”小骨抹了眼泪,垂首恭敬。
今天该要走出这多愁善感了。可下一个举动却更是令他惊惶。
“师父……请收好!”她双手举起那桃枝,上面是她暗暗血迹,在他心中隐隐作痛。
他竟不敢去接。
小骨躬着身,高举刑杖,一动不动。
“挂在墙上。”
耗不过小骨,他还是开口。不能叹气,不能抹去冷汗,他低头去整理书案。
小骨,师父还不能当着你的面,将刑杖扔了。
小骨整日在书房里看书,习字,练琴。似和平日一样,又比往日更踏实。只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师父,好像要确认师父在不在。她不说话,眼神却活了许多。
夜里听到小骨敲门。他放下书册就去开门。
“小骨如何不歇息?”
“师父……”月影黯淡了眉发,清透了泪光,看不清小骨,她心中的纤细和深切,却浮动在月光。
“小骨怎么了?”你还是不爱说话,让师父如何去猜?
“小骨……睡不着。”这孩子低下了头,让他看不见。
“小骨……是伤口痛么?”他心中一阵抽紧。
小骨,师父没有想到,会伤这样重……对不起!
小骨不说话,黑夜广大。
“师父……抱着小骨歇息,好么?”他有点害怕说出来,怕他不应该,怕她不愿意。
她又是许久不答话,许久拉长了他的心慌。
“小骨想去院子里那株桃树上玩,想师父抱着我在树上看星星……”
他抱起小骨。他的怀抱,可以抵御夜里的寒凉。重要是,小骨信任!
月光桃花温柔。他们没有说话,不用找话说。
她几时说话,和沉默一样,沉默如天地。
“当时的小骨是不是总是犯错?那师父还……”
马上听出是她的声音。唉,小骨,你如何总是纠缠这个问题?并不都是你的错,师父重你,也不是什么恩泽!但此刻……说师父太远,你不能总是不相信自己。
“小骨,师父珍惜你,不是因你从无过错。你便是你,你对师父太重要!你还小,你有困境,师父有责任管教你。等你长大,会懂得,也会看到自己的路。”
小骨又和夜色一样沉默。你是在思考么?
“小骨,你不能为师父活。”他还是怕。小骨找到自己之前,先找到师父,不知是好是坏。但既已发生,又一次发生……
不,上一世是小骨心怀罪咎。这一世不会的!你找到师父,师父也会帮你找到你自己!
“那个小骨的理想不若师父的真实好,我为何要为她活!”
你又来了!真是一次教不会的,本来也不是教会,而是你自己去懂得。生命的道理,只有用生命本身去解答,你要自己去生活。
是的,当你更多去生活,你会知悉自己的愿望和奋力,因你已然走出你的道路。现在让师父带着你走!
依旧要回答,他有问必答:“小骨,是你才最好。你的本然,无限向善的可能,寻找的艰辛和收获,这便是修行,也是你的道路。”
“我……怕……”感到怀中轻颤在极力克制,胸中搏动却强不可抑。
抱紧她,抚过她发丝的手却轻柔:“小骨不怕,师父和你一起找,师父也想找到你。”师父也想找到自己,找到我们共同的路。
“小骨这样重要?”星星暗了,你的眼睛亮了。夜色屏住气息,听小骨的声音。
你还不知你有多重要!师父只有先看重你,比你自己更甚。
不,小骨不是退缩,小骨从来是个坚强的孩子。她已经下决心再不寻退路,她只是想确认师父的关爱!
小骨,是的。小骨,师父是如此如此看重你!
他只是点头。小骨一定看得到,感受得到。
“师父,我发誓,我记起过去后,一定不会任性,一定会记住师父对我的好。”
小骨突然说这句话,他心中塌陷了一片。重新建立时,俨然听到最初拜师时的誓言。
小骨,你知道师父担心,担心你记起过去的伤害,就要离开师父。小骨你是不是自己也担心?你也是不想离开师父的?你虽然记不起,但师父待你一如既往,——不,以前我不懂得爱护你,但师父要学会的!
“不要发誓。你记起了,再自己做出选择。”但是不能让你这样立誓,这对你不公平。我伤你那样重,你要全部想起了,再考虑是不是原谅我。
“要发誓。有时可能看不清,选择可能一时会错,却有一念可以支撑,可以挽救!”
泪水洗过的嗓音,在露水下澄清,黑夜明净得如同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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