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会想小骨有些变化。他不在的日子,小骨担心过他,也为他辩护过,是……辩护罢。师弟每句话、每个行动,都用了不少心,旨在让小骨认识师父的心、认识她自己的心,他分明看到小骨的震动。
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要期待。他不应该为自己想,而是要为小骨想。为小骨想,小骨这样快就接受他,太对不住她受过的苦!
师父见你在修行,就很安心了。
一回来,他没有看到小骨。小骨自不会出来迎接他。
师弟走了,日子和往常一样。就是小骨在他面前更安静了,仿佛要掩饰什么。
小骨不想和他说,也不想和她自己说的,他对此只当沉默。
没有变的,还是她异常拉紧的弦。但是她想得更多,写得更少。白日练功,更心不在焉。
他担心的事总要发生,还好他已经回来了。
她这多日颠倒兴奋,终至身心虚乏。
“这些……”呼喊轻细,失了往日的寒凉,千头万绪尽成惶恐,微弱的声流,百孔千疮。
小骨湿漉漉的眼睛折射千万道惊怖之光。只是不服输的意志,还在支持虚弱的身体,强立在一处,不顾颤抖。
小骨过了那阵癫狂,终于开始看见四周景物了?这一切,绝情殿的旧物,是唤起她的苦痛了?
“小骨若不喜欢这些,师父将它们……都扔了!”
扔了……是让我惋惜,都是陪伴我们一起走过时光的物件啊,有你一缕气息,见过你一次微笑,都弥足珍贵!可是,你若不喜欢,就扔了罢!你在,就好……只要你好,没有不好!
“我是……看着不舒服。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别扔。”
她说着,却不敢看。有气无力,却更见坚韧。
还没来得及适应以前那个小骨,小骨好像又变了一个人。
“小骨,没关系,错了改过来就好。”
小骨今天全乱了,几个月修习下来的,记熟了的,如何也忘了,大概是太沉溺自己那个世界。可那个世界似乎不能自足了,她刚生了求生之意,求善之意,就入了这癫狂的魔障,如今从这幻境般的高峰坠落,看到自己的不堪……
小骨,不要这样。学会的,忘了就再来;没学会的,错了就改过来。不要害怕,不要不敢行动。
“我……”
他一念闪现,这次算是洞彻了小骨的心绪。她惊惊咋咋地看着他,想掩藏心中的怯懦自责,却似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那目光遇到他,就再不能放开。
赶忙去抱住她。感到她的颤抖,感到她的泪水。一朵小小的云,就要在风雷中成雨,成无。诺大天空,如何去保护她?
还感到,她最后一点力气,从她怀抱挣脱:“你不要待我这样好。你既是我师父,我跟你修行,有错你重责就好。受得过去,最终有所成,是我的造化;受不过去,那也是我该有此命。朽木不可雕,不劳你伤神。”
小骨,你这是……心中有一点承认师父了?可你……还是这般不能承认你自己!你说人世没有光亮,你是和你看到的人世一样,心如死水。
如何等你看到一些光亮,生了许多怀疑,你的所有苦痛也就活了?你还是太善良,太自求,你首先不能接受你自己。可是,你不知你才是这世间最好的!都怪师父……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如何能……你是对自己失望了,你想让我看到这无望,甚至想……又一次在我手中寻死?小骨!
小骨……你伤害自己,也是伤害师父!你真的忍心……
不是,你伤害师父就好了,不要伤害自己!
“小骨!”不管她如何不愿意,白子画一把抱住了她,死死地抱住。她也没有再挣脱,但是忍住了,没有哭。“小骨!都是师父不好,以前你犯了错,师父对你惩罚极重,灭了你向善之心,断了你求生之路……是师父的错!师父好不容易找回你,却日日看你受苦……这苦痛都是往日酿成。你再给师父一次机会,好不好?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所有这些疑难,我们都能够应对好,不会重蹈覆辙!”
“你……”小骨从他怀中抬起头,惊疑未定,语声断而又续,“你以前?”
“是的,都是师父的错。你有苦有怨,都不要独自承受!让师父帮你,好不好?你也是……帮师父一次!”她的泪水,也流到他身上,他眼中,他心里。师父知道你有多苦,因为师父也苦。
我们,就不要这样相互孤立,好么?
“我不知道。”怀中的小脑袋不停地摇着。“我看你……很好。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我的不是。我不怨你,但是我自己没什么好的。”
他心中无数次在喊,小骨最好,却还没有喊出,就见她摇摇手,断了他的言语。
“别说这些了。修行罢。”
“小骨,不要纠缠在一点上,试试其他。”
“小骨,你近日太焦灼,不要钻死胡同,师父带你去人间走走?”
“小骨,你不愿走远也好,这山中也大,不想和师父一起去看看?”
“小骨,勤奋是好,此刻也该歇息了……”
…………
小骨再也不记她那记不完的怨苦大书,一心盯在师父那一点功课上。可是越做越差,越差越不放过自己……
几日后,她眼睛肿起来,在瘦小的面容上兀然。她每个不眠之夜,度刻如年,他都守在她房门外。能看她合上眼睛躺下,总比守在案前奋笔疾书要好。他要渡些仙力助她入眠,她无论如何也不肯。
腹中咕咕叫,却不能进食。不是不肯,是无法下咽。
“小骨,我们即可启程!”出去走走,再不能看你这样下去。
“我不舒服,走不动……”小骨捂着心口,说不舒服。是真的不舒服。
“走走就好了。”他还是坚持。
“小骨,你看,这是水田里,农夫在劳作。”
小骨抬头,被炎日骄阳刺得又低下头来,似要回到她那个阴暗的角落。低着头,一种无力,强力地攫住了她:“这般辛劳,生存如何承受……”
你如何事事都看到艰辛?好像……你时时都想到,你要无力走下去了。
“天之与人艰辛,人自度量其力。小骨很是坚强,常人不能受,你都熬过来了。师父……大为感佩,心中愈发重你!”她是不记得,他却不用隐瞒,她所有的奋争,他所有的触动。
“是么?”小骨摇摇头,依旧低着头,摇头也很轻,语声更轻。“即便我以前能,现在也不能了。”
“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之时,就如凡人健壮,也难防风寒酷暑。都不可怕。小骨,你且不要焦急,不要责怪自己。师父陪你,陪你看风光,陪你修行。相信师父,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去看点别的罢……看着他们劳作,我心中……难受。”好强的小骨,忍着不适,说出最后两个字。
“小骨想看什么?”每一点微小的变化,都让他狂喜。
“我……我不知道。”小骨开始害怕,害怕所有的问题。那就不要问了,由他来想,去哪里。
可是,可以去何处?世间一切,都要触痛小骨。小骨的痛,通古通今,通天通地,避无可避……
要快一点做出决定,实在担心小骨下一刻又被什么念头抓住,不能脱离……
“不然,我们回去修行罢?”
小骨一句话打断他。气息很弱,内心亦是一般弱,一般强。“我们”,“回去”,“修行”……小骨,你是要接受师父了么?
这时候如何能想这些?小骨这样和他说话,是何等无助?看到农夫劳作,都要感到她的人生不堪承受。本是那样自求也自傲的小骨,渐渐接受了人间软弱,却将一切蔑视、否定的力量,集中在自己身上。
你也渐渐接受了师父。但你让师父放弃你!师父放弃不了,这是师父的软弱和坚强。
“小骨……”
“我们回去罢。我不配你带我游玩,总要待我修行得好些……请你……不要纵容我……”
“小骨……”师父没有纵容你,你是尽了你的极限,师父只是理解你的苦,心痛你的苦,终究该做的师父会做到,你也会做到!是泪水太多,还是空气太少,哽咽在喉头,半晌只说出一句。“小骨,你修行定会进展。师父相信!”
“小骨,这些先放下,你自然吐纳则好。师父教你一些拳法、掌法。”
都是人间武术,现在习不了仙术,强身健体也好,不必急在一时。
“小骨!”
这孩子一个弓步不稳,就跌向一旁。手上、膝上渗血到泥沙。
她看也不看伤口,只有他看到了。也不看他,只是对他摆了摆手。咬着牙就爬起来。
重复刚才没有做到的那一式“江浪兼天”……
“小骨,是不是不舒服……你坐一下。”
扶她在小院中一处木椅上坐下来。不行,春夏多雨水,这园中木椅吸了不少雨露,湿气太重。抱起她,轻手轻脚放在另一处石凳上。
“你何苦折腾?”小骨捂着额头问,每个字都钝钝地敲在他心上,闷痛连连。
“夏不坐木,湿气于你无益。这石头经了日晒,现下不大热,正好。你哪里不舒服?”快快解释了,后面的问题他更关心。
“头有些痛……不该的,没如何修炼。”小骨低着头,有些胆怯地说。不是怕他,倒是自己过不了自己一关,痛思自己一无所能。
“头痛就回去歇一歇,师父给你炖些解暑的甜汤来。银耳想喝么?”
小骨也不应。他抱起小骨,往室中走去。
银耳毕竟太凉,她身子如此弱。将熬好时,点入枸杞,中和那寒凉。
纯净得如此透明,如此脆弱。这鲜红欲滴,还是你不变的赤子心。曾经欢喜纯明,此刻鲜血淋漓,也不能掩藏……
这些日子,她要么头痛得不能下榻,牵动的眉眼扯得他心痛如绞;要么一修行就昏昏地往前撞,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跌伤,小骨不让他扶。
“练功本为强身,伤身就不好了。小骨,我们把身子调养好了,再练功也不迟啊。”
“我也知道,不练功这身子是不会好的。是我不中用,对……对不起……我若不行,你就别……”
小骨用被子捂着头说,听到缝隙里泪水和喘息的挣扎。
小骨你说什么!不要你认错道歉,更不许这样……你想尽力至……至死,还让师父不要惦记你?你说什么胡话?师父如何放得下你?又如何是你的错!
“小骨……”他急急开了口,却不知如何接下去,心中如有万种真气横行。小骨这自轻自贱、不可自拔的沉溺,他算也体会到了。他自己的世界也要碎裂了,要塌陷了。不过哪有自己的世界?我整个世界,都是你啊!
“小骨……”再唤一声,哭了出来,已然是央求。“小骨,会好的,你会好的。你这样刻苦,师父也不可能放弃你。有心人天助,一定过得去这个坎!”
是她更需要这句话,还是他?
“你……不要难过……我好些了,我们去练功罢。”
她头痛,是真的痛。但是也是由此暗中逃避。暗中,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头痛是因为不能面对修行的艰难,她要如何面对这个懦弱的自己?
“小骨,你总是想着,会头痛,会不能修行,就这般发生了。你且放轻松,有不适,就歇息;好起来,就练功;不想身体,不想成效,只是安心修行,安心歇息。你可以战胜心魔。”
想了好久,想到这样的法子。这样说,小骨能接受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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