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卧香膝

邝露急急在天帝寝宫踱步。她蛾眉紧蹙，罗袖生风，珠翠摇摇，满脸惶急：“你笑，你笑，你还笑！”

高拥锦被半倚龙榻上的天帝正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乐不可支。

在门外服侍的仙侍纷纷奇怪，千年以来，从未见陛下如此展颜，如今被上神囚禁怎地如此开心？莫非气疯了？

邝露三步两步冲到他面前，摇着润玉的衣领几乎急哭了出来：“陛下的天兵天将被我收服！陛下重臣被我囚禁！长芳主被我吓到六神无主，派人向我输诚！妖界来了密使来求见女主！积石宝境我的僚属也在整兵！各路疆臣都在试探！连斗姆元君都悄悄谴使问我意欲如何，要看看天命是否在我！臣眼见篡了位了！陛下如何还笑得出？你的天兵天将还在等我诞下龙子！如今骑虎难下，计将安出，大哥哥倒是给露儿出个主意啊！”

润玉捶床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露儿何曾骑虎？嗯，倒驭过龙！”

邝露怒极，想要伸拳捶他，手到一半，看他人还消瘦，想这些日子他吃的苦，心中一疼，素手中途改向，抚摸他的脊背，小羊羔似地晃他胳膊：“陛下……陛下……什么时候了还说风话！露儿不依了！”

她自下界一场，也算摸准龙脉，陛下吃软不吃硬，倘若软语求他，撒娇耍赖，那就势如破竹。倘若这辈子与他相守以礼，唉，那也就相守以礼这辈子吧……可叹上元仙子千年恭肃，实在太过要强。不过想上元仙子大家闺秀，仙子之首，如何对着冰山做得来这小儿女情态？若非返璞归真，变个孩童，只怕此生都难。思来想去，总是姻缘未到的缘故吧。

润玉那日笑足了一盏茶的时光，才顺了口气，然还想笑：“露儿就篡位好了……要不你封我做中宫娘娘罢……那也一样……哈哈哈哈……反正你把赤霄剑召出来玩儿都稀松平常，本座的冰剑你也拿去吓唬少昊……时时僭越，处处擅专，外间说你要篡的着实不少……好了好了，露儿别气，他们是说本座内宠逾制，总行了吧！”

邝露大怒顿足：“还提少昊？！你再胡扯，我就去封了少昊做贵妃，专宠与他！”

润玉终于勃然：“你敢！”

邝露一头撞到他怀里，小露儿似地摇着润玉的身子，声调都粘了：“陛下……大哥哥……咱们不是在下界都说好了么，我只做上神，不做天帝，我才不要篡位……我干不来啊……你不要笑了……不要笑了……大哥哥好歹给露儿指条明路么……”

润玉笑着一点她额头：“干不来还惹这样大的祸？嗯？群架打到本座的南天门！露儿越发出息了！为娘怎教你的……噗嗤……哈哈哈……我定要罚你，立个家法！咳咳咳……”

邝露急得要哭：“别笑了！呛了吧？活该！让你笑我！”话是这么说，一双手还是给他顺着气，她瞪大眼睛察言观色：“陛下，还真要罚我把群架打上南天门？”

润玉靠在锦被上，双眼平视，难得正经：“自然要罚，否则如何平息众怒？”

邝露倒吸一口凉气，双膝下跪：“微臣有罪……”刚说到这里，忽觉别扭，她抬头偷眼看看天帝，只见他靠坐榻上嘴角弯弯，仿佛还在忍笑。

邝露顿时松口气，她抬起头抓着他的袖子想和他打个商量：“大哥哥不会又罚露儿去院里跪着吧？不要啊！你宫中仙人往来，太丢人了！”

润玉强自忍笑：“那露儿就如现在这般长跪我龙榻之侧好了。把门关上就无人看见。嗯，本座担保，露儿跪些日子，定有斩获，别个不说，好歹可向天兵天将交差。” 说着竟然要解她衣裳。天帝病症十去七八，如今手指灵活，解她衣裳便如同剥个粽子。

邝露左躲右闪，又羞又气，倏地站起：“我还是反了罢！”

天帝简直笑得要打滚：“哈哈哈哈哈……”

邝露气得眼圈通红：“你还笑！！！”

润玉瞧露儿面红耳赤，都要气哭了的样子，着实可怜可爱，忍不住把她拽过来，亲亲她的发髻，笑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告诉你，怎也要先把太乙众仙放出来，总不能关一辈子吧？小露儿这就去和本座泰山说上一声。唉，你附耳过来……咱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那日，陛下咬了清露上神的耳朵，嘱咐良久。清露上神垂头咬牙，似是苦苦忍耐，最后终于簌簌发抖。两人说到后来，邝露不但脖子，连后背都嫣红一片，好容易他吩咐完了，她一把推开他，大发娇嗔：“说话就说话，又摸我耳垂做什么？怪不得罗雀说陛下狐狸精似的！”

润玉忍俊不禁：“本座从今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龙，定要将如何狐媚惑主、掩袖工馋，种种功课学习起来，才能绝了露儿陛下对少昊那狐媚子的念头！哈哈哈哈哈……”

邝露脸红，跺脚而去。

润玉看她背影远去，依旧想笑，他想了想，随手召唤仙侍，低声嘱咐了几句。

仙侍领命而去。

于是，待太乙天尊等诸仙进得璇玑宫内室，只见日夕之间，陛下的寝宫似都换了模样：殿角金炉，暖意融融；狻猊宝鼎，御香缥缈；就连陛下安寝的龙床，也一改往日雪白素净，如今铺陈，七彩锦绣，云枕堆积，丝被温软。

千年独居的陛下，此刻竟好似躺在宠妃香闺接见重臣，状甚荒淫！

而榻上陛下也却好睡在一个柔美女子怀内，他漆黑长发散垂肩头，只着了雪白中衣，脸色也白，若非朱唇一点桃花艳色，一眼望去，此人便仿佛是霜雪堆就，俊秀异常。天帝此刻双眼似睁似闭，偎在那蓝衣美人臂弯，闲闲伸了一只截肪似的腕子让天医星诊脉。

他仿佛久病体虚，饮茶都要那美人奉到唇边，眼见佳人素手送了清茶入口，天帝喉结微动，软绵绵地“嗯”了一声，声质黯哑，这般慵懒，这般无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侍奉的仙侍，脸都有些红了。

太乙等仙，顿觉尴尬！

他们冷眼旁观，陛下的气色还是苍白，不过呼吸停匀，已比昨日气息奄奄好了许多。而殷殷搂着他那蓝衣美人不是昨日做反的清露上神，还能有谁？

几位老仙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凉气，只怕天翻地覆，就在眼前。

众仙依礼觐见陛下，室内一时竟然默默。

良久，天帝微微睁眼，声音缓和：“诸爱卿求见本座，不知有何要事？”他双目漆黑，含神不露，果然已非濒死之态。

太乙天尊抢先叩首：“只为清露上神，违背天命，不尊圣旨，强闯天门，带兵哗变……”

这老仙被关了一天一夜，满心闷愤，刚刚说了一半儿，天帝已然打断：“清露上神在凡间炼化仙丹一枚，进献本座，其时本座已然不起，事急从权，她纵犯天条，情有可原。有道是功高莫过救驾，本座打算赦免于她。”

太乙天尊却不愿轻易放过：“不知上神进献是何灵药？天帝玉体，岂可草率？上神也该将药方公之于众，让众仙参详。”

邝露略微踌躇，抬头说道：“此乃禁术。不可公然宣示。”

太乙天尊冷笑：“臣观陛下，未复旧观，只怕这丹药还可商榷改进之处。还请上神明示……”这就是故意找茬了。

邝露语塞，刚自沉吟，却见怀内天帝懒洋洋地将头依在她胸前摩挲，随口道来：“既是禁术么，就说不得。”

太乙天尊还不放过：“陛下龙体要紧，到底如何禁术，也不合瞒着重臣，难道上神此药得来伤天害理？否则何以不可说？”

邝露双眉一挑，觉得怀中那人微动，他仿佛在被中捏了捏她的手。

天帝慢悠悠转眼看着太乙老仙，语声古怪：“是……灵修禁术……怎么？本座如何服用仙丹，如何采阴补阳，如何起死回生，爱卿也要听个详细么？”

此言一出，不但邝露面红耳赤，就连天医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陛下真能胡扯。

然，昨日陛下寝宫关闭整日整夜，再度开启，上神面色潮红，罗裙褶皱，这又谁敢说他二人不曾……

怪道太巳仙人时时嘀咕：“龙性最淫……”

咳咳咳……

室内一片尴尬。

太乙天尊却又磕下头去：“陛下龙体康复，可喜可贺，是万民之福。则请陛下择日升殿，重秉国政。前日南天门前，天军哗变、太巳囚仙之事，陛下也该严查治罪。”

跪于阶下的增长天王冷哼一声。

太巳仙人好涵养，眉毛都不曾挑一挑。

天帝沉了沉，回眸看向天医星：“也诊了这些时候，本座脉息如何？”

天医星满脸喜色：“陛下已经康复……”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天帝眼波杀到，如同利刃，这天医星心思机巧，中途改口：“已经康复了七八分了！”

天帝微微蹙眉，似是不解：“竟有七八分了？然则本座为何还会头晕目眩？浑身乏力？”说着他收了手臂，全心全意地靠在背后爱姬怀内，似是精神不济，十分困盹。

陛下此刻雪白脸色，刀削下颌，卧病潘郎，真有人不生衣之态。

天医星心中三分好笑，面上一本正经：“陛下久病，虽然病根拔出，然则体虚，这也是常情，需要精心调养。”他抬头看看，陛下脸色意犹未尽，立刻补刀，肃容沉痛：“否则重症反复，只怕损了寿数啊！”

天帝微微歪头，目光循循善诱：“哦？如此严重？还要静养？”

天医星一怔，立刻领会：“臣劝陛下还是卧床休息些时候吧。”

天帝蹙眉哀伤：“如此说来，本座竟上不得朝了？”

天医星拜倒在地：“此为陛下龙体而计！”

天帝回头凄然道：“阶下众爱卿可都听了？本座重病未愈，难任宵旰。不若今日便命了藩王辅政吧。清露上神，聪敏练达，久在帝侧，可摄朝政。本座卧病期间，朝中大事尔等重臣……唉……就与摄政王商量吧……”

重臣凛然，邝露大惊。

天帝语声寥落：“太乙仙尊，至于如惩办本座亲军，如何议罪本座泰山，你尽可去与咱家娘娘好好探究。毕竟清露上神，法力无边，脾气又好，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咳咳咳……”

邝露满面通红，本待下榻跪辞，谁知被子里的手脚让那孽龙之尾裹个死紧。而她的陛下转过身子，将整张面孔都埋到她怀里，身子瑟瑟轻抖。

外人看来，陛下大权旁落，受制妇人外戚以至于军权旁落，这是伤心难过。

唯邝露看的明白，陛下缩在她怀中，苦苦忍耐不要笑出声，竟将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朝中重臣，面面相觑之余，太巳仙人率先拱手，神情肃穆，一本正经：“恭贺上神秉政。”

太巳在朝中素有威望，他一带头，增长天王等接连下拜。清露上神兵谏南天门，是他拥戴。这两天两夜，情势明朗，无论娘娘此刻是否有孕，天军已成上神一党。倘若众星君职掌朝纲，天军必被清算，那么他们也只能硬撑清露上神到底了。

其余众仙见陛下偏袒，上神掌权，天军倒戈，太巳得势，一场巨变，居然这等轻飘飘城头异帜，心头虽然纳闷，但也都纷纷下拜，恭贺清露上神摄政。

太乙天尊暗自跺足，面子上也贺了上神。

清露上神本当下座还礼，无奈被这孽龙在被中死死搂住，面红耳赤之余，只好点头答谢，挥手请重臣告退，免得怀中陛下活活被笑憋死。

当真作孽！

天庭传言纷纷：眼见这女主，野心勃勃，手段专横，挟制天子，以令诸侯，百日被逐，收复失地，威压重臣，兵权在握，卧薪尝胆，当如是观！

连遭变故，清露上神脸上早已悲喜不辨豁出去了，唯慨然长叹：“真是能编！”

天帝全程围观，笑到岔气，不停地叫：“露儿，露儿，给我揉揉，我肚子疼。”

邝露横他一眼：“陛下如何肚子痛了？明明摁着胸口胡说！”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给他揉了胸腹两处，蹙眉劝说：“别笑了。别笑了。陛下也歇歇再笑。胸膛的伤处还没长全，腿伤也只弥合筋骨，皮肉还嫩，陛下不怕笑裂了么？”

润玉垂头笑道：“嗯，本座若活活笑死，露儿便可封我做个孝烈（笑裂）皇帝。”

邝露哭笑不得，也只好随他去笑，只是不住手地给他揉着。

陛下这次重生之后，恁地爱笑，仿佛在他眼中，大事小事都有趣了许多。哎，想陛下万年孤苦，好容易想笑，也就由他去笑吧。

陛下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眼角眉梢还似少年。

唉，由他吧，风水还好轮流转，陛下总不能万世都是苦命人。

她亦知他如此作为是为她罗织心腹，不篡似篡，才好下台，果然江山拱手，博她展眉。

夜半无人的时候，邝露也自辗转：倘大哥哥好端端的陪在身边，那么他给的糖葫芦，她也不能不接。只是早晚还需完璧归赵。至于如何归赵，才能天下太平，这个……且见步行步吧……

自从邝露回来，璇玑宫中气象一新，宫中仙侍各个精神振作，做事也见井井有条。其实上元仙子离开璇玑宫不过天上百余日时光，她去之后，天帝并未委任新官打理内务。天帝出征不在宫中，清净事少也就罢了，天帝回来又是一场大病，宫中仙侍无首，诸多混乱，所以异常寥落。如今邝露回宫，也不见她如何提调，仙侍们看到昔日仙子姐姐熟悉笑脸，心中都定，做事就顺了。清露上神，无为而治。

润玉独个儿躺在榻上，闲看露儿翩翩丽影出没宫室，笑容甜甜，只觉心头融融，平安美满，此生无过于此时，于是挑挑嘴角又笑了出来。

天帝笑归笑，心思缜密，他知清露上神在朝中立足不稳，挥手从积石宝境招来了那几个妖怪给邝露做个心腹。天上人间，时日不同，罗雀的孩儿已经满地会跑了。如是，璇玑宫外院隐有儿语丫丫，如此喜气洋洋，添人进口的热热闹闹，当真万年不见，就连魇兽都跑出去看新鲜。

小孩儿被爹娘抱上天来，雪白可爱的一个团子，深为邝露喜爱，忍不住抱到璇玑宫中又亲又疼，她叽叽咯咯地和孩儿笑个不停。

罗雀叉腰笑道：“没的把人家孩儿抱走不撒手的，还我还我，有本事自己去生条龙。”

邝露赧然语塞，正在此时，鹦哥启门，从内间出来传话：“上神，陛下唤你去呢。”

邝露脸上红霞未退，将孩儿好好地还给罗雀，随口问：“什么事？”

鹦哥传话素来有一说一，就连天帝语气都学得分毫不差：“陛下说，告诉罗雀，有什么了不起的？去传了露儿回来，本座偏有本事，这就生条龙给她看！”

邝露大羞，跺脚就走。

一众妖怪笑得直不起腰：“竟然一句不让，果然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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