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房,润玉将露儿揽在怀内,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膝上娇女,左右不到桃李之年,娇憨未退,稚气初脱,肤若凝脂,眉目如画,比前些日子高了好些;抱一抱,也比前些日子重了。露儿秀丽温存,更胜往昔,眉宇之间已有了七八分邝露的神色,只是昨日陛下下辣手连拔了她心头七朵桃花,露儿承受不住,当即昏去。今日眼光还是懵懵懂懂的,不过更觉迷茫可爱。
如此这般,越看越爱,润玉忍不住亲了亲露儿的发髻,摇着她的身子问:“露儿,可还记得觐见天帝的规矩?”
露儿眨眨眼,声音清脆:“记得!”说着,回亲了润玉的鬓边,她笑逐颜开:“可是你刚刚教我的?”说着,她左右亲了润玉的面颊,好似举一反三:“大哥哥好香。还要亲哪里?”说着她笑嘻嘻想亲润玉的嘴。
润玉被她亲得面上绯红,哭笑不得,轻轻推开她:“不是这个。”
露儿奇道:“那是什么?你教我好了。”
润玉倏地将露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摩挲了良久,似有千般不舍不得,万种放不下,眼尾都飞了一抹淡红。
露儿也乖,就怔怔让他抱着,如同人偶,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她耳边凉凉地问:“上元仙子,你可……还记得本座么?”
露儿如遭雷噬,身子顿时僵了,她只觉眼前心头一起模糊,眼泪汩汩不停地淌下来,喉头哽咽,几欲失声。那日陛下双手如同铁箍紧紧抱着她,勒得她身子好疼,她几番张口欲叫,却喊不出来。
良久,露儿听见自己极清晰地念出了两个字:“陛下……”
润玉苍凉一笑:“是了。陛下……就是大哥哥。大哥哥……就是陛下……”
天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松开了搂着她的双手,将她放到地上站好,淡淡吩咐:“上元仙子明日就去出使长留之地吧……”
他本拟她当跪地领命。
谁知露儿一怔,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这一哭起来惊天动地,与他初识露儿那日的情景差相仿佛,且撕心裂肺有更上层楼之势,眼见她哭得气都不要喘了,很快面红耳赤、额筋崩起,十七八岁了还想把自己活活哭死一般肆无忌惮。
润玉大惊,连忙把她抱回膝上哄。无奈这一下子当真药石罔效,糖果不吃、布偶不要、抱都抱不住,簇新的衣裳簪环悉数被她发性从楼上砸了下去,竟然是安心不跟他过了的样子。
润玉无奈,只好变出尾巴来搔她的痒。露儿有了尾巴安慰,才慢慢安静了下来,不过依旧抽噎不止。
润玉只好揽着她慢慢和她解说:西部长留之境如何瘟疫横行,上元仙子需如何去救民于水火,差事办好立刻回来找他,不过三朝五日功夫,并非是大哥哥不要露儿了,露儿梦里不是也口口声声要帮大哥哥的忙?如是再三,说了半个时辰,仙女大人才含着松子糖抱了小龙偶缓慢点头,准卿所奏。
润玉边说边抚额头,心中不由狐疑:难道我这天帝威严的金字招牌就此被这小仙子砸得粉碎?人说人亡政息,本座明明还在……
那天他又絮絮地教了她见驾之礼,该当如何叩头,如何说话。明日与白帝少昊去了,该如何施露,你做天帝使臣如何与外藩相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直到把仙女说得瞌睡点点,天帝才算作罢。
除了外衣,抱上龙床,露儿却倏地睁开了眼,一本正经地问:“大哥哥,你的尾巴怎么不亮了?”
润玉僵了僵,回头看向龙尾:他如今身体亏耗,龙尾已黯然无光。
想一想,他轻轻巧巧地说:“我最近着实疲劳。”
露儿极乖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为给我治病很累了。我这就随了白帝少昊去,离你几天,你也歇歇。你睡吧,我乖乖的不哭不闹就是了。”说着仙子手挥锦被,似行云流水般将润玉盖好,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陛下好眠。”
润玉心头一凛,拽了她的袖子,有些惊慌:“你难道不睡这里了?”
其时窗外惊雷,露儿脸色一白,“哧溜”又钻回了润玉的被窝,她蒙头大喊:“睡这里!睡这里!我要和你在一起!”
那夜润玉搂了露儿,露儿怀里搂了小龙玩偶,一床三个,倒有两个是有尾巴的,相拥而眠多日,润玉今日才始觉得,这情景倒有点像一家三口。
他忽而百感交集:想这些父母呵护、亲亲慈祥,天伦之爱,他平生固然无福经历;就连眼下这点滴的喜乐平安、些许温存、吉光片羽也终将如梦幻泡影从他命中转瞬即逝,死生再不复见。终他一生,万年孤独,千种心酸,苦多乐少。
果然……卑微……
惶惶有泪盈睫,又连忙强行咽下,他只怕惊了刚刚睡熟的露儿。
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次日,天帝并未回天宫,于人间行在书房里当着几个近臣和白帝少昊的面儿传召了上元仙子。行宫简朴,礼仪也不甚讲究,露儿在熟惯的地方,对着最熟悉又极陌生天帝行礼如仪,虽然早知大哥哥是天帝,可是今日如此郑重以臣侍君,露儿还是破题头一遭。颤巍巍行礼并不费事,这一套繁文缛节,她的身子远比她的心熟悉,闭眼行来不会出错,而起肃之间,露儿偷眼看看高高在上的天帝,忽然替他辛酸,无端觉得他坐那处,琼楼上层,必多风雨。想来……大哥哥……这些年都过得很辛苦吧……
而端坐正中的天帝和颜看着上元仙子,心头也觉异样:不知怎的,只看着她正装峨髻,怯生生向自己叩头的样子,天帝就觉得心口闷痛,呼吸艰涩,也不知过往千年他二人是如何相处,居然各安其命。如今他看她一眼就觉得无比怜惜,恨不得将她小小身体上所有哀愁不乐都揽归己身,才能心头安定。可是……他终究力有未逮……
嗣后的君臣对答,波澜不兴。露儿虽显稚拙,也可大概敷衍得过去,屋内“生人”虽多,好在有她爹爹太巳仙人紧随陪伴,仙子并未因受了惊吓扑而到天帝怀里哭泣躲避,让润玉颇松了口气。他近日强行运功,连拔她身上桃花不少,但苦于灵力不充,轻伤了她心脉一端,害她心血损耗,情绪不宁,以至时常任性哭泣。
露儿今日,可算很乖。
直到小仙子跪接了他的圣旨,知道自己到底要去,终究还是泪光盈盈地看向润玉,含情无诉,似是无声哀恳。他知她到现在还没哭出来,只是为了他昨日和她膝上拉钩,朝上不许啼哭,她才勉强不落眼泪。然不过片刻之间,露儿唇上已有齿痕嫣然,显然忍得十分辛苦。
天帝无奈,转头不看。这才是留君无计,帝王掩面,神仙难救。
天知道,仙子今日从头到脚,梳头装扮、穿衣着鞋都是天帝一手包办。他携了她的手,步步走到书房门口才行分手,他依依地嘱咐了她半天,事无巨细,殷殷切切,仿佛对着即将离乡的三岁蒙童,而她这一去,他们就是死生不复相见的那般放心不下。
听得罗雀都要疯了:“陛下!小仙子又不傻!她只是不愿离开你!”
天帝回头,瞧见这个妖精,似乎想起了什么:“你随了她去吧。我这里不用照应。”
罗雀瞠目结舌:“你难道不用我熬药……”
天帝勃然变色:“住口!”
露儿蹙眉:“什么熬药……”
罗雀飞快改嘴,几乎闪了舌头:“陛下难道不用我熬要吃的点心?”
天帝叹息:“我身边仙侍众多,不是非你不可。仙子却只与你熟惯些。”说着他递了仙丹两颗:“好好服侍仙子,这一趟辛苦你与丈夫离别,好在时日不长。本座赐你仙丹两枚,翌日罗雀与丈夫内基小成,再服此丹。好处甚多。”
罗雀撇了撇嘴,接丹谢恩。她抬头瞧了天帝一眼,千言万语咽回鸟肚,终究向死里朝他作了一揖,没好气地大声嚷道:“那陛下自己保重罢!”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仙!
她这妖也算尽了忠了!
白帝少昊是太白金星和娥皇仙女之子,本是个青春年少的俊美男儿,难得看来眉目清朗、性情柔和,丝毫不见西方肃杀之气,让人观之心安。
天帝这一日亲手将白帝少昊进献的攒丝八宝美玉冠戴到了上元仙子头上,端详再三,终于慨然一笑,携了她的小手,将她送到了白帝少昊身边,温言宣谕:“天色不早,办事要紧,你们……这就快快启程吧……”
上元仙子被少昊扶了袍袖一角,如在梦中似地慢慢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猛然回头!只见春意迟迟、蛱蝶翩翩,炉烟袅袅,鸟鸣声声,这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
而她的心上人正站在光影最斑驳绚烂之处,瞧着她笑得眉目如画。
只那一眼,就是万年!
露儿还要再看时,察觉仙子驻步的少昊轻轻拉了她的斑斓广袖,低声劝道:“仙子,时光不早,这就随孤去了吧……”他是白帝,身份尊贵,称孤道寡。
另一边的罗雀也搀住了露儿的胳膊,半推半扶地把她架出门去。
那日上元仙子头戴八宝玉冠、身穿嫣红锦缎百花绣袍、外罩月白盘龙披风,足踏璇玑登云履,如此珠围翠绕,粉雕玉琢地被白帝少昊迎上流香接仙车,白帝少昊掐诀行咒,宝车隆隆升空而起。露儿忽而心慌,自主位扑下,扒着窗沿拼命向外望去:眼见桃林逾远,琼楼逾小,凡间种种,悉数渺茫,而那个一直站在门口的身影也终不可见……
也不知怎的,明明被他嘱咐了一夜不可哭,不可哭,她还是忍耐不住,珠泪滚滚地哭了出来。也不记得是何时刻,她曾听凡人哀哀做歌: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当时她初做神仙,百般顺心,千种如意,自然不解此中之意。如今想来,从头醒悟,真正万箭攒心!思一及此,露儿呜呜咽咽,哭得更凶了。
在一旁坐着的罗雀翻了个大白眼:“祖宗,上了车才肯哭,早干嘛去了?!但早哭一时,我看他也要绷不住了。”
露儿不理罗雀,只道大哥哥将自己打扮精致送给旁人,再不要她,越想越委屈,径自哭个不止。
忽然,有人自身边递过一方罗帕,露儿回身蹙眉:“罗雀讨厌!我才不要你的鸟毛帕!”
那人一怔,“噗嗤”笑了:“孤是鲲鹏,不是罗雀。”
露儿猛然抬头,却见英俊潇洒的白帝少昊正笑眉笑眼地瞧着她:“这么大了还哭,离不开娘么?羞也不羞?难不成要孤驾车回去,把令堂大人也一起接到长留,仙子才能破涕为笑?”
露儿接了罗帕,尤自哭泣。她害羞不理白帝少昊,转了半个身子继续流泪。
白帝少昊身着甲胄,少年威武,看起来与上元仙子年纪差相仿佛,眉宇之间却比她添了三分诙谐俏皮。他歪着头对她殷殷地说:“仙子莫哭了,仙子莫哭了。仙子这般美,哭红了眼,哭晕了妝,车到长留,人人还道孤欺负了仙子,必骂孤是个轻薄少年,岂非冤了孤这好儿郎?仙子啊,想孤的长留也有美玉珠宝、也有琼浆美食、也有锦绣衣裳、也有诸多杂耍说唱。仙子且缓思乡,等到地方办妥了公事,孤带你去逛如何?唉,你可知孤自幼认得个猴儿?从东胜神洲而来,会九九八十一种变化,能驾跟头云,擅耍棍棒,他通晓人言懂得兽语,最是滑稽不过,仙子要不要随孤去见识见识?”
上元仙子听了倒是止了哭声,她蹙眉半晌,终于破涕为笑,一口啐了出来:“呸!当我没见过斗战胜佛么?”
一时两人都笑了出来,少年结交,原本不难。
上元仙子一去七日,倒也平安。除了她所居住的长留仙馆,夜间雷鸣,让人纳罕,其余万事顺利。天帝自镜中看着,他的上元仙子光凝清露供白帝少昊炼药就忙了个不亦乐乎。这小仙子一忙,处事也果断了,心思也清爽了,愁眉也展开了,仿佛忘却前尘过往、种种孽根,她不过是个最聪明能干的执役天仙。更兼她最近未除桃花、不曾失血,也不爱哭了,为仙处世很有当初邝露全魂的样子,温柔和蔼,体贴世情,长留上下无不喜爱。
偶有闲暇,白帝少昊还拽了上元仙子一起改装素服混到民间去四处闲逛。
自从仙子送来清心凝露,少昊丹药广成,长留民众瘟疫渐去。后来几日,所需的丹药越来越少,市面越兴隆,他们闲暇越多,少昊干脆拽了露儿去吃酒看戏、逛夜市买糖葫芦,各种杂耍无不看遍,连耍猴儿的摊子都不放过。白帝风趣,仙子时常被他逗得站在街上笑个前仰后合。他二人青春年少,悉皆貌美,一路说一路笑,引人侧目。
往来行人也有驻足观看的,纷纷赞叹:“好一对儿神仙眷侣,佳偶天成。”
润玉只在镜中看了,也觉得这二人当得起:“佳儿佳妇”四字考语。
漆黑室内桃香依旧,天帝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再行睁开。虽然四下无人,他还是强迫自己以欢悦腔调自言自语:“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却不知自己的双手,此刻正死死地抓着龙床上的织锦罗被,十根手指,各个痉挛,堪堪将厚厚锦被都抓得丝线褴褛,连他的指尖也微见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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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约知道自己要死了,她隐约知道他把她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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