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儿不乖。
天帝震怒。
小仙女被罚跪在桃林庭院当中,任凭日晒雨淋,无食无饮,天帝不点头就不许站起来。往来天使步履匆匆、目不斜视,没一个敢给变小了的上元仙子求情。那日天帝神气极是难看、脸色苍白却双目炯炯,想来胸中无明业火熊熊燃烧。前来办事的天使,谁敢捻怒龙之须?各个屏息凝神,赶快办事赶快逃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不多时,桃林行宫空空荡荡,除了天帝和露儿,哪里还有活仙敢呆?
露儿这一天奔波诛妖,又累又怕,身子不适还罚跪半天,满心委屈,早已泪流满面,抽噎不止。只盼着润玉见肯她,她就扑到大哥哥怀里哭诉求饶,再不敢了。
谁知润玉狠下心肠,关门闭户,自办自事,不肯看她。
直到天将子时,远方乌云滚滚,雷鸣阵阵,闪电下击。
被临时抓来的使唤丫头罗雀才面无血色地打开小门,把浑身颤抖的露儿拽了进去。
屋内灯火通明,润玉余怒未消,他端坐正堂,眉有严霜、眼蕴魅火、薄唇抿成一线,冰雪无出其冷,雷霆难比其威。他眼风扫过露儿,旋即又把头扭了,不想理她。
露儿含泪瑟瑟,小嘴嗫嚅:“大哥哥,我……我是去给你寻灵芝进补的……你看我寻到了!”
润玉闻听此言,心火更盛,他一拍几案:“本座可有福受用仙子用命换来的那颗草?!你若被众兽分尸我对着灵芝如何咽得下去?!劫数未完!恶疾未去!倒先学会打架了!打架也就罢了!以一敌众!还打到妖精家里去了!我问你!仙子不念本座为你日夜疗伤耗费真力也就算了!如此鲁莽,今日,你可有一分想过自己的安危?!”(润玉爹爹上线)
露儿泪流满面,双肩抽动,飞身扑到润玉身边,抓住他的衣袖哀哀摇晃:“大哥哥,露儿错了。再说……再说我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大哥哥饶了露儿吧。”
润玉尤在发火,一甩广袖:“你也不必同我撒娇弄痴!仙子如今出息得很!你……你今晚也不用来找我避雷劫!”
露儿无词以对,顿时泪光盈盈,看润玉左右不理自己,“哇”一声地哭了出来。
润玉气急败坏、心头两难:左边心软想抱她起来哄,右边觉得如此宠惯早晚惹祸!
犹豫之间,润玉只觉得额间胸际一起抽痛,让人心烦。他单肘支案,以手扶额,修长双指按揉眉心,怒到头晕,索性不看这冤孽。
露儿抓着润玉的衣裳,哭到喉咙嘶哑,正难以为继,不知如何是好。
罗雀朝她使劲儿努嘴儿,意思是让她好好撒娇,才能平安过关。
露儿偷眼看着难得对自己疾言厉色的润玉哥哥,不知怎地,越看越觉得眼前情形熟稔无比。
仿佛那年,仿佛那月,仿佛天宫,仿佛御座。
殿阁璇玑,他锦衣华服,也是如此端坐御案,以手扶额,双指抚眉。而让他操心烦恼的,却是另外一个极娇俏的仙子。自己纵然端立案前,为他筹谋,他也没有将自己看入眼内。那样一个冰雪堆就的人物,她守了千年,守到自己日夜刺骨寒冷!
露儿忽而心下迷茫,冤魂附体一般,笔直下跪,端正叩头,再开口字字舒朗:“邝露口不择言,请陛下责罚!”
她此言一出,润玉脸色骤变。
天帝慢慢抬起头,从上到下将露儿打量了一番。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语声却是出了奇的寥落颓唐:“我何时……让你跪我……”说到这里,天帝眼角浮起淡淡潮红,脸上却泛出极大可哀的神色,仿佛九转丹成,功亏一篑;无上美满的天图宝卷,一笔落错,就有无可修补的墨迹晕开。不但前功尽弃,而且来事难追。
二人僵了好一会儿,天帝声音转缓,已无怒色:“起来吧……”
露儿不动,她直勾勾仰面看着润玉,看这位端然稳坐的秀丽仙人:他眉如青峰、眼若春水,鬓若刀裁、恍若人间风流少年。如此面善,如此面善!得自己该当与他前世见过!
是了!见过的!
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卑以自牧,却不是含章可贞!
她曾看他提剑造反!曾看他龙袍蟒带!曾看他困锁龙床!
曾看他……太上忘情……
雪白的殿阁!雪白的宝座!雪白的陛下!
盛装的陛下牵着他花朵一样的新娘子,从极远处朝自己缓缓走来。
他对她笑容可掬,说:“邝露,你退下吧……”
他从来都要她退下!
他为锦觅付了一半天命仙寿!
他为天界太上忘情!
她陪了他一路!为他筹谋!为他诛仙!为他倾尽心力!
可他的心里,何尝有她一分一毫?
茫茫天界,璇玑宝殿,冰清玉洁,雪白一片!
只有冷!
只有漫无尽头的冷!
无数画面寸寸交叠,千百个念头滚滚而来。
露儿倏地泪流满面,惊骇摇头:那九重宫阙、丈高殿基、无上富丽、无上堂皇,仙人接踵,仙寿绵绵,时间仿佛都是停驻的!她已陪了他那么久!茫茫长夜,茕茕孑立,仙姬之首的上元仙子,日夕发愁的,却是如何做到哭也不能让人察觉!
她何敢饮泣?她夜夜吞声!
待润玉瞧出她面色不对,扑下来扶她的时候。
露儿已将一口心血喷了出来,软倒在润玉怀里。
润玉见她嘴唇自微微翕动,连忙俯身去听。
只听露儿迷茫哭泣:“大哥哥……露儿冷……露儿怕……不要……不要总是让我退下好不好……”说到这里,她死不瞑目般陡然睁眼,抓住他的袍袖,哀哀哭叫:“不!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家去!我要我爹娘!你放我走!你放我走吧!”说着她双目赤红,居然哭闹推搡起润玉来,口口声声:“我不回天庭去!我就要神魂俱灭在凡间!你就不能让我清静去死么!你便如此恨我?!”说着,她踉跄起身,转身向门外雷劫走去。
润玉面若寒霜,一掌果断劈在露儿后脑,看她确实晕去了,才把人打横抱起,双双回了寝室。
徒留罗雀,惊诧莫名,一张鸟嘴,张了半夜,才告闭合。
天宫故事多,妖怪奈若何!
这次上元仙子在凡间一病不起的事尽仙皆知。她病势汹汹,口吐鲜血,陛下是急招了天医星的。天帝这次也并不打算瞒人。她亦有仙籍俸禄,她亦有家人父母,她亦将有万年修为,她亦有知有感有情有愿,乃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实在不该是他随意揉搓哄骗的美貌人偶。
那些温柔美满的红尘迷梦,原本就是要醒的。
他生而卑微,忝为天帝,果真五色迷目,五音乱耳,这几十日人间温存,他居然当真妄想自己能偿她千年冷寂,有福气哄得她从此和自己琴瑟在御!
谁知,她竟是深恨了他的!
这次下凡,她原是要以死相避!
润玉陡然觉得胸口疼痛,不可自抑,他单手支几,大口呼吸,几乎坐倒。
床榻上似有微声,润玉定定神,缓步走过去看,美人依旧沉沉睡着,不知今夕何夕。
他不知此刻榻上是露儿还是邝露?她们不愿醒来,也不想见他。她心已醒来,却不愿面对,身子就跟着任性起来,天规世情皆以病搪塞,昏昏沉沉,高热不退,放任自己沉沦迷津,有舟不渡,神不归识。
他是天帝,肩负人间仙界重任,万物仰赖,举世瞩目,实在没有她任性的本钱,只好太上忘情,但求做起事来分外井井有条,冠冕堂皇。
是以,他已藏不住她了!
想来,她也能知他苦衷。
这两天,天帝在人间的这座小小行在着实仙来仙往。亦有天医星来为仙子诊治,亦有星君为仙子送药,亦有仙娥为仙子送来衣食。众仙眼角眉梢诸多暧昧,看昏睡中的上元仙子,竟似看尚未及笄的天后娘娘被饥色的陛下从娘家偷抢拐骗到身边待年。
亦有太巳真人……忧心忡忡地坐在天帝对面。他看着榻上娇女,眼圈暗红,若非当着天帝,只怕已经老泪纵横。
天帝坐在露儿榻边,觉得自己对不住太巳仙人,千年前后,诸多大事,他助他良多,他并非不知所为何来,他却把他的掌上明珠弄成这幅凄惨模样,实在不该。
他不过在下界养了露儿三十多天,已对这个孩儿爱若珍宝。
他做了她万年的父亲,此刻怕不是万箭攒心了?
想到这里,润玉愧悔无极,卓然起身,向太巳仙人深施一礼:“都是本座的不是。没有照顾好仙子。仙人勿惊,本座穷山耗海,定然将仙子治愈,还仙人一个好端端的女儿。”
太巳仙人没想到千年冷情的天帝竟然内疚如斯,连忙起身还礼。
不过这老仙却再未和天帝客套这些表面功夫,定了定神,太巳仙人看看榻上昏睡的女儿,终于向天帝开口:“陛下,如今情势,已不同千年之前,露儿……露儿她……”
太巳仙人说到这里,简直难以启齿,眼看邝露所住寝室、所睡牙床、身上所盖、亵衣所穿,桩桩件件皆为天帝御用。她虽昏睡,却须臾不离他三尺之内。其中亲昵,不问可知。若说前些日子天帝下界为露儿护法,还可用君臣情谊勉强搪塞。眼下触目所及,触目惊心!
况……谁人不知……龙性最淫……
想到这里,太巳仙人将心一横,索性双膝下跪:“陛下!此次自小女私下凡尘渡劫,实属非是!蒙陛不弃,亲自加持护法,是臣阖家之幸,本不应再有祈请,无奈……无奈陛下与小女同行共住,朝夕相处,天庭皆知。天道有常,阴阳有别,倘若……倘若陛下再不给小女个名份……可让她日后如何见人?想臣阖家无不尽忠陛下,死而后已。如今老臣豁着脸面官位不要,但求陛下将小女收之纳之。即为保全!”说到这里,上巳仙人以头抢地,双目垂泪。其言也苦,其请也卑。
润玉一呆,随即连忙将仙人搀起来,他略微思忖,当机立断:“仙人放心。只要仙子醒来,点头首肯,本座定然即请贵重仙君往仙人府上下聘,封金册赐金宝,迎娶之日,必然仪仗煌煌,请仙子抱如意、乘凤舆,自南天门入宫。本座以‘六礼’迎之,如此可好?”说着,他将腕上的人鱼泪串摘了下来,径自递给太巳仙人:“此为天家凭证。倘若润玉日后负心,天道不容,魂飞魄散。”言罢一揖。
天帝身份贵重,如此一礼就算是拜过泰山了。
金册金宝,凤舆如意,自来是天家立后规制。
太巳仙人既得此诺,心愿已满,又看了看病中娇女,垂几滴欣慰老泪,告辞回天界去了。
露儿那日迷迷茫茫,睡到午后方醒,醒了也不愿睁眼。只听得屋里父亲与润玉对答往复,字句皆是佶屈聱牙的屁话,嗡嗡耳边,挥之不去,让她头痛。
她不舒服,亦不痛快!
一颗心中,千头万绪,明明白白,混混沌沌,但是不愿稍加思索。
不敢想起!只怕想起!她求死不能!以致仙子闻劫,不惧反喜!可他又来寻她做什么?这疏疏三十余日,她又与他做了什么?旧情未了,新孽又生!
他难道不能放了自己清清静静的神魂俱灭么?还要她如何?!
不不不!我不要想起!我什么都不要想起来!!!
室内有人自腕上解开了煌煌爱物,那人鱼之泪,是应龙之宝,他随身戴了千年万年,物得主髓,如今这手串其形如珠,其香龙涎,其玉也润,其势也强。
此物与阳光辉映,闪出瑞彩千条。
仿佛凭空惊雷一闪,露儿浑身桃花,片片激痛。
她的一颗心,登时又模糊了许多。
好容易世道平静,屋中寂寂,露儿才慢慢地张开了眼,本以为必定室内无人。谁知天帝竟然气息敛尽地半卧在她身边,呼吸都不露一点,想是怕惊了她的梦。
他脸色不愈,单手支颐,仿佛是在闭目养神。
露儿眨眨眼,端详了这俊秀男子良久,心头一片迷茫,想一想还是睡回迷津好了,那里虽然光怪陆离,但是尽可随波逐流,载沉载浮于生死之间,她不怕死,她已冷得太久。
桃林很暖,她已如意,不求万寿。
谁知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身边一个笑笑的清朗声音:“你醒了。我见了。不许赖。”
露儿心下叹息,在他身边,装死也难,只得重新睁眼。
果然天帝侧头,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她,声音温和:“好些了没?”说着以己手探她额,点点头:“没那么滚烫了。”
露儿朝天帝笑了笑,垂下眼皮,缄默不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她是病人。还好她是病人。
天帝略微沉默了一下儿,似乎有些赧然,终于问出口:“刚才,我和你父亲的对答,想来你都听见了?我来问你,你可愿意?”
露儿心中没来由一阵烦恶,她垂眼良久,似在思忖。
天帝当她羞涩,也不催促,温柔凝视,等她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露儿倏地拉住了他的衣摆,眼巴巴地看着润玉:“我父亲来了?那他可替我求过情了罢?大哥哥你可饶了露儿这一回?露儿再不敢不乖了。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罢!你饶了我,我就还是你最乖的露儿!好不好?大哥哥,好不好么?”说着一头扎向润玉怀内,居然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如此娇娆妖媚,哪有一点天界宫眷贞淑端庄的样子?
润玉一呆,沉默良久,终于抚上了她的顶发,声若叹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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