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白帝终于不曾寻个地缝钻下去。他这一下起身太猛,只觉天旋地转,当时又伏在香软绣枕上,嘘嘘气喘,冷汗淋漓,辩驳之辞也说不出一句。不过少昊也是欲辩无词,本待说是人鱼宫婢将他引来,可是极目四望哪里还有哪小鱼姬的影子?仔细想想,人鱼宫殿被屠戮年余,急切之间又哪来的宫婢为他引路?说与谁信?简直如同白日撞鬼!少昊额头好痛,心道:苦也,难道刚成战功,即被人构陷?
可怜白帝簪缨世家,爱惜羽毛,最通晓进退不过的一个贵胄公子,今日居然给同僚堵在人家闺女榻上!此情此景,论尴论尬,虽非捉奸拿双,也属捉贼拿赃。嗯,便是个采花贼了无疑了!
这事众目睽睽,纵然算个风流罪过,也必好说难听!
如此白帝也不用跳入黄河,北海自有水深千仞,他再洗刷不清。
少昊当时面红耳赤,急火攻心,泪流满面,几乎呛血。
偏围观诸将颇多疑惑:想我们主帅不过走错了屋子,睡错了帐子,如何就一副自作孽不可活的嘴脸?
那些鳞族耆宿,各个面沉似水,甚是不悦。想北海女王立足未稳,联军主将如此孟浪,受谁指使?其心可诛!
倒是玲珑率先看出少昊情形不对!她顾不得怨他擅闯自己香闺,急忙忙传了御医来看。无奈此时大乱方定,玲珑自己也有年余不曾回宫,哪有御医服侍?仓促之间只能招来鳞族军医检视。
少昊昏昏沉沉地被军中同僚七手八脚卸掉内铠,扒去亵衣,他心如擂鼓,有口难言,心头暗骂:你们这些丘八好不鲁莽!这等解衣卸甲之事,好歹避讳女王,给孤存些脸面不行么?
可他既说不出声,那般大汉如何能体察白帝百转心思?顷刻之间给少昊剥得只剩贴身亵裤,如此赤身露体,袒胸露背,怄得少昊又要吐血。
少昊卸了外裳,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少昊脊背肿胀,色彩斑斓,显是战阵红伤被毒雾所侵,深入皮肉。怪道白帝神魂颠倒,步履蹒跚。不过他受伤恁重,还能穿房入户,径自走入女王寝殿脱衣小憩,也真奇了。
找到病源,军医再不犹豫,卷起袖子,下刀排脓,好在毒在肌肤,未入膏肓,还可措手。他是军中大夫,平素处置的都是粗糙莽汉,身覆鳞甲,所以手法粗暴,但求利落,绝不留情。何况这大夫见了鳞族长老眼色,只求尽快为主帅拔毒疗伤,再顾不得其他。
一时只见大夫手中银白匕首明晃晃耀人二目,冷森森叫人胆寒,军中器物未免粗疏,玲珑瞪大眼睛瞧着那刀,觉得脊背隐隐发冷,她偷偷寻思:这分明是活杀,哪儿是治病?想到这里,新任女王不由打个寒颤,仿佛那刀要割向自己。
她不由向前迈了一步。可也只这一步罢了,玲珑的衣角已被西海族叔轻轻拉了一拉,示意女王不可多顾。
玲珑一怔,族叔如此做作,明为男女大防;若说……提示她不可与天军过从太密……则也无不可……
玲珑微微挑眉。
果然,那大夫银辉破肉,以手排毒,顷刻之间,少昊脊背脓血横流,喷薄而出,其中苦楚恍若鱼鳞寸剐。少昊死死咬住了枕头,才没叫出声来,如此剧痛,分明上刑!以至白帝十分疑心,这位军医莫非得了鳞族长老的好处?见不得他觊觎人鱼闺女,所以故意让他受苦!如是肿胀脊背堪堪被割了数下,已经痛入骨髓,若非僚属摁着,就要翻滚躲避!又割数下,少昊直要熬刑不过!待要招认自己果然对玲珑存了求娶之心,但求痛快,偏偏喉中如含火炭,有口难言,气恨之间,一行珠泪滚到腮边,背痛也就罢了,心间也好委屈!
白帝自降生至今,千般尊贵,如珠似宝,何尝受过如此又羞又痛的折磨?如今想来,当初在人鱼庙给陛下拔箭也是鲁莽!再想想他还给君父进过虎狼之药!听说也曾害得陛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真不信抬头看,老天饶过谁!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呜呜……如今后悔,却已晚了!以后要是去找天后告状,说鳞族军医欺负于他,只怕陛下也未必准!
想到此处,若非当着如许僚属、鳞族耆宿和娇娇的玲珑,少昊真要气哭出来。即便苦苦忍耐,他也绯红了眼角,泪水噗簌,羞得白帝只好将头深深埋入枕内,频频吸气,冷汗淋漓。
剧痛迷茫之间,恍惚有一方丝软柔帕轻轻拂拭他满是冷汗的额角。少昊深深吸气,抬起头来,朦胧泪眼当中,只见玲珑斜坐床头,正在为他拭汗,她……好挂心地瞧着他……
他二人虽然熟稔,却鲜少如此靠近,近到少昊能瞧见玲珑弯弯柳眉,清若远山;一双美目,横波样美。
也不知道是不是疼到极处,反而心麻,少昊颤巍巍地伸手推着玲珑的腰,他勉强笑道:“不……别……别看……孤这伤治的着实腌臜……玲珑不看……孤……唉……就没那么痛了……”
玲珑听凭少昊推搡着自己,却不稍动。他的手有些抖,修长指头毫无力气,可一推再推,情志甚坚。
便有鳞族长老笑着劝道:“果然此处疗伤不洁,殿下还是回避吧。大战初歇,殿下还有许多公事待办,不要耽搁在这里。”
玲珑执拗摇头,语声峻冽:“白帝为北海受此苦楚,我若回避,不近人情。”说着她微微侧头,依旧攀着少昊手指:“少昊哥哥,我不看你就是了。你……别赶我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治伤。”
少昊苦笑,深深吸气,觉得玲珑素手微微抖动。他心中些微诧异,也不知是自己在痛到极处难以克制,还是玲珑……担心太过……
于是他便回握住了那几根纤纤素指。那感觉十分古怪:她的指尖冰凉,簌簌的颤着,仿佛他极幼时候捕到的蝴蝶,那么漂亮的斑斓彩蝶,被他合在掌心,还要扑棱棱地扇翅膀,弄得他的手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如此一痒,少昊倏地觉得背后那零敲碎剐的刀子割上来,仿佛也没有那么痛了……
不过,痛他也不敢稍动,只为他动一下,她就代他吸一口凉气,让人看了去真不像个果敢的女王。
那日少昊给整治得昏昏沉沉、神志迷乱,可触目所及,只有玲珑粉蓝轻纱百褶裙摆,在海水反光之下熠熠闪动,密丽生辉,恍如深海珍宝,流光溢彩。
让他观之眩晕,却不忍稍离。
可怜少昊于白刃之下,口口倒吸凉气,心里只剩下一个心思:玲珑……大乱方定……你不可不像女王啊……
不可……
不可……
这番治伤比受伤还要难过,好容易大夫将少昊身上腐败皮肉悉数除去,敷了伤药,已闹了半日。少昊痛极脱力,那边脔割完毕,他便沉沉昏去。至于大战善后究竟如何料理?僚属们可曾安顿?此役有多少辎重俘虏?虺妖可有余孽?甚至拜折奏凯这等大事,少昊悉数无能处置。甚至他今日行为失检,会不会闲言碎语传到朝中,陛下娘娘得知又有何等观感……
那真是此刻命都顾不过来,白帝眼下也无能顾虑了。
迷茫之中,唯玲珑那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在他心头载沉载浮,挥之难去。
这一昏也不知晕去多久,待少昊勉强睁开双眼,唯见:宫室寂寂,紧闭门窗,帷幔散垂,烛火摇摇。也不知道联军兵将如今都去了何处?徒留他一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连个服侍的小厮都欠奉。此刻醒来,想昨日战阵锋镝,号角烽烟,少年英雄,当真恍若一梦。
唯其静到极处,少昊趴在香软枕上,听着北海沉沉,波涛浪涌,心绪万千。他想起陛下将玲珑托孤给他那日,说什么天庭树高悲风,北海水扬其波。皆不是养伤的好地方。思一及此,少昊苦笑,当日陛下身上有伤,还不是一样咬牙回了天庭?陛下一语成谶,自己折在北海,受了如此苦楚,可见北海浪深,的确不宜养病。如今才知,陛下的眼光原来如此刻毒。
好在玲珑大仇得报,天庭收复失地,他也算不负君父之恩,聊可自慰。
正在胡思乱想,眼前粉蓝裙影翩跹,玲珑端了汤药自一角门走了进来。见他醒了,她笑容好甜,放下了心事:“少昊哥哥,可好些了?”说着她坐他身侧,将一勺伤药喂到他的唇边:“正好吃药。我亲眼瞧着他们分拣熬制的,分毫不错。”说着,雪亮银勺盛了汤药喂到少昊唇边。
少昊忖度着玲珑那一句“亲眼瞧着他们分拣熬制”,心中着实五味杂陈,他抬头瞧了玲珑一眼,些微苦笑,就着玲珑汤匙吮了一口,旋即蹙眉躲避,这药着实是苦。
玲珑倒是好性儿,她悉心用罗帕替他拭去唇边药渍,还待再喂。
少昊自幼被仙姬侍女伺候惯了的,如今领兵,事事从简,也说不得再行讲究。白帝毫不怀疑,此刻倘若是个鳞族兵士服侍于他,只怕这一碗苦药已捏着他鼻子灌入主帅喉咙了,哪有如此温存态度?
不过人即是如此,玲珑越待少昊温存抚慰,少昊便越任性躲闪,不肯吃药。
要说炼药,少昊本是行家,那药他尝一口,即知这不过是军中最寻常的化毒生肌汤,于他的伤势并无多大效用,更兼奇苦无比,所以更不想喝。
床笫之间,少昊侧头躲闪玲珑的汤匙,长眉微蹙,一双凤眼苦得微微眯起,嘴唇轻抿,只是推拒,不过他重伤之后,推拒也是无力。只些微搪塞,这美貌郎君眼角眉梢竟然带了几分娇态。
玲珑轻轻“咦”了一声,她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却不说他。红烛之下,人鱼公主眉目如画,容色灿然。少昊被她秀色所迫,几乎不敢与之对视,终于又不甘不愿地吞了一大口药下去。
玲珑便又给他擦拭唇边,依旧含笑,并不开口。
二人默默了一会儿,少昊轻叹:“孤竟不知,公主还会服侍人。有劳殿下了。”
玲珑微囧:“大乱方平,事不凑手,别人前来我不放心。”
少昊心领神会,沉沉点头。玲珑担心鳞族耆宿对他不利。说到底,天庭联军与各地藩镇总有厉害龃龉……玲珑初登王座,毕竟势微,不得不多多思虑,也是辛苦。
此后,二人默默相对,近看台上烛火摇摇,远听深海波涛汹涌,各想各的心思,谁都想说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少昊终于抬头:“夜深了。殿下苦战一天,不用陪着孤,你且回房去休息吧。”
玲珑端了药碗极缓地摇摇头:“白帝哥哥忘了?这里即是我的寝殿啊。”
少昊一愣,北海珠光柔和,这屋中妆台灿灿,他才看出:灯下玲珑粉蓝衣裙和这金帐斗室简直说不出的相得益彰!
少昊陡然省起,昔日他就是自这间房中拿走了她颈间的八宝玉锁……
怪不得如斯眼熟……他果然是闯她香闺……并非一日……
事实俱在,欲辩无从。
少昊旋即脸红:“是孤鸠占鹊巢了。”说着他就要强行起身离去。
玲珑一笑,扶他趴好:“想我北海简陋寒酸,也不止这一间屋子,大夫说白帝哥哥不可移动,你好生歇着吧。”说到这里,她慢慢垂头:“其实……是我想在这里陪着你……陪着你……左右也算桩事……我现在很怕一个人……”
少昊侧头瞧着玲珑,虽不说话,眼中关切之情丝毫不假。
玲珑理理鬓发,极目四望,声音极软:“今日之前,轰轰烈烈,阵前厮杀,我满腔热血,只想报仇血恨。如今心愿得偿,到这夜深人静,僚属星散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从今往后,这偌大王宫,只剩下我一个了……想我仓皇辞庙,好歹还有爹娘兄弟,虽于王位无份,毕竟骨肉天伦……日后,即便我重整门庭,蓄婢服侍,养士辅佐,轰轰烈烈振兴北海,又待如何?从此这雕梁画栋,绮罗锦绣,纵然富贵以极,再无我分毫亲亲之乐……细细想来,终究凄惶……少昊哥哥你瞧,这屋子居然和我逃去的时候一模一样,美轮美奂,可如今我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凄苦无依,心里竟然怕得很。”说到这里,玲珑轻轻拭泪,勉强笑道:“所以越到此时,我越想找点儿事做,还是让我来服侍你吃药吧,手里忙着,心才不慌。玲珑与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莫笑我无用。”
少昊一时语塞,待要劝她,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想这人鱼王宫恁大,殿阁连绵,宫室相接,珍宝无算,富贵以极,可玲珑的亲人……却再没有了……睹物伤情,以后的日子,可让她小小女子,如何自处?
这独坐宫禁的惶然滋味,他也尝过。想他出身贵胄,少年适藩,何尝不是早早远离父母?纵有亲族手下,身份相关,利益所限,也有诸多的不可说啊不可说……
数千年前,他初到长留,对深远宫室,锦绣帐幕,陌生仙侍,诸多束手,而那个他辗转难眠的孤寂夜晚,看床前月光,疑似霜雪,难道就不似如今么?
说话至此,已是更深。
玲珑看少昊只怔怔瞧着自己,并无一辞,料他伤重心累,便要辞出。
少昊却突然携了玲珑的手,依依看着她,道:“玲珑,孤……嗯……我背上痛的很……你再陪我待一忽儿吧……”
玲珑欣然点头,简直正中下怀:“好啊好啊。那我就陪着你好了!”
此室榻子着实不宽,若睡两人便有些窘迫。那日玲珑卸了外衣外裳,只着了贴身小衫,笑嘻嘻地抱膝坐在少昊身边,她悉心放下金帐,好稀奇地瞧着帐外烛火映在榻上,灯火明暗,照着少昊英俊面庞,光影重叠,更显他眉目温柔。
便是在长留,深广殿阁,偌大屋宇,仆婢如云,他们也无缘如此亲近。
其时夜深微凉,与少昊挤在这逼仄地方,玲珑公主不知怎的,反而有些卸下兵甲的心神安适与莫大新鲜,不由笑靥盈盈,眉目生光。
少昊微微太息,玲珑的小女儿态啊,鲜活可爱,真真不像端严女王。如此明媚娇女,让他死生放心不下。可眼见鳞族诸宿,但得除魔功成,即与联军生出无限猜忌嫌隙,今日治伤已经给了他下马威看,日后相处,定然步履维艰。他若明白事理,便应知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该当速速回朝复命才是。
然……玲珑可能压服众人,不受欺负?
少昊不由想起当日抱着她在虺洞中哼得小调儿: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纵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舂,锯来解,把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戴枷,啊呀,由他!
想到这里,少昊不由握了玲珑的手,轻轻喟叹:哎呀,由她!啊呀,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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