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晚,玲珑依依靠在少昊身边,与他絮絮地说了许多琐碎之事。譬如侍儿如何不称心;譬如族叔如何多傲慢;譬如自己一人,是如何独个儿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放眼望去:天军是陛下的,鳞族是四海的,一众人等,于诸多大政七嘴八舌,她小小女子左右为难,又不能让人看出毫无主张,真是好生辛苦……
此时玲珑初登王位,身边别说近臣,就连心腹宫女也欠奉一二,真是六神无主。她是王侯贵女,自幼耳濡目染,也知些帝王心术,明白此时此刻不该向天军统帅自曝其短。何况少昊伤重,一病不起,神志也是时昏时明,她说这些与他当真问道于盲,缘木求鱼!徒增二人烦恼!
可玲珑就是忍不住了,她很想把心中的为难全部说与他知道,说说就行,她要愁死!只盼他知!
何况此刻玲珑与少昊一起歇在金纱床帐之内,却突然生出古怪错觉:少昊原本是她儿时玩伴,他们现在是在做出游戏,一起缩在这里,不过是要躲避那些装做妖怪抓小公主玩儿的宫女仙侍,丝毫都没有危险。
是啊,只要和少昊哥哥在一起,玲珑就没有丝毫危险:有虺也不怕,受伤也不怕,濒死都不怕!
想到这里,玲珑慢慢俯下身,将脸贴在了少昊的臂上轻轻地蹭了又蹭,喃喃地叫了一声:“少昊哥哥……”说着,忽然就流下泪来。
其时少昊伤势发作,周身又冷又痛,正顾不过命,也说不出话,他只好握住了玲珑的手指,就那么握着,握着,即便心头模糊,也始终不曾放开。
后来少昊发了一梦:迷离之中,天降孽火,脚踏玄冰,四方冰火悉数逼人!他牵着玲珑的手走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浑身乏力,一直走到难以为继,一直走到喉咙里咳出鲜红血来!他才堪堪把玲珑送到了那座精致华美的女王御座之上。谁知她刚刚坐上宝座,他脚下玄冰却已片片碎裂,片片漂零,他身痛难捱!倒在浮冰之上再难爬起,眼睁睁看她泪流满面地朝他伸出手来,可他再也没有力气……将她柔荑握入掌中……
北海沉沉,波涛汹涌,天规森严,咫尺难顾!
于是……他离她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终不可见……
此梦好真,以至少昊醒来,还是胸中闷痛,不可自已。
他再睁眼时,已是清晨。
少昊晕晕乎乎地只见殿中人影摇摇,语声纷纷。缩在他身边一宿的玲珑已然起身,少昊勉强坐起,撩开金帐,触目所及殿内颇为热闹:亦有鱼姬忙着为玲珑梳头,亦有蚌精为玲珑递茶,亦有小小青虾、小小梭鱼捧了女王要穿戴的衣裙首饰,被一众女侍推来推去,简直不知道要站在哪里。
总之,殿内殿外一片毫无章法的乱七八糟。
玲珑蹙着长眉,十分不乐。
少昊背上痛楚,余毒未清,是以整个人都晕陶陶地,看了几眼,就觉劳神,只好伏在褥上,微微喘息。
鱼宫诸婢回眸瞥见少昊,脸上却分明有些不屑神色,倒仿佛是瞧一个爬入女王锦帐求取富贵的小白脸!
少昊伏在榻上,面红耳赤,待要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发作。他自幼长于金堂玉马、公侯府邸,从来骄矜傲气,如何肯与粗鄙小妖对嘴?若在平时,这等妖类,他便是多看一眼,都叫赏它面子!
其时玲珑心思不整,想着待会儿朝堂之上,定然又有纷争,思一及此头疼无比。此刻起身上朝在即,她哪有心思留意这闺房之中的眉眼风波?
那日女王穿戴整齐就匆匆去了,把少昊独个儿留在香闺榻上,再无言语。那情那景,真有几分好像他不过是她兴致来时宠幸的美人,而主君无情,温存一夕,次日离榻,连个名分都懒怠给。
想世间帝王,薄幸者多,玲珑如此,原也不算异数。
唉,少昊好苦!
这厢轰轰烈烈送走了女王,少昊就被彻底晾在了那里。无茶无水,无人侍奉。他身如火炭,口中焦渴,纵出声呼唤,有谁搭理?
人鱼宫灭,现在这些宫婢原是海中精怪,临时匆匆聚在一起,悉数粗鄙,不识尊卑,且听了鳞族长老挑唆:如今北海,水族掌权,正要张目,不必给天军丝毫脸面,把他们早早轰走作数!是以各个能懒就懒,能推就推,越发张狂!
此刻她们瞧着少昊,挤眉弄眼,居然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什么身份?也配支使我们服侍?”
“又没成婚,又无封号,如此大喇喇地躺在这里不起来,好没脸皮!”
“七尺男儿,自荐枕席,嘻嘻嘻嘻……”
“不过被女王睡过的小白脸罢了。”
“呸!仙君了不起?又不是水族,还能指望能入我北海大门么?”
“打完了仗,还不走?赖在这里做什么?我们都替你羞。”
“说起来,就是我那敖君兄长都比你体面些!”
“对啊,只侍了女王一夜的寝,铺榻都爬不起来,如此不堪,还有脸支使我们?只怕石头缝里的那只螃蟹都比他强!哈哈哈哈……”
“他怎么还不走啊?”
“招嫌!”
众妖说说笑笑,离了寝殿,关了殿门,再不理他。
少昊气得头晕眼花,险险呕出血来!同样是妖,想天后娘娘身边那一众鸟雀妖类,个个善良能干。怎么这海中精怪,如此刁钻势利?如此想着,少昊更加恼怒气苦,背伤更痛,也不知自己的亲随在哪里?也不知此刻天军将领都在何处?难道就将他陷落此处,不闻不问了么?
如此这般,发冷发热,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少昊觉得有人轻轻推了推自己,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嗯,眼前立了好磕碜的一对儿海鲜!
一只青虾、一条梭鱼!
梭鱼胆小,躲在虾后。那伶仃虾精也是怯生生地瞧着他。
少昊呻吟一声,浑没好气:“做什么?!”
小梭鱼战战兢兢地凑上来,用很粗的帕子给少昊擦了额头:“服侍仙君。”
小青虾极小声地说道:“仙君……我拿了吃食来喂你……”
少昊一愣:吃食……来喂……这是如何与主上回话的?你道孤是荷花缸里的小金鱼儿么?嗯!便是孤家荷花缸里的小金鱼儿也比你俊俏些!
少昊满心恼怒,有心发作!不期然瞥眼看见这小小青虾,双目突出、些微佝偻,显是还小,他再看梭鱼:头扎双髻、穿着寒素,绣鞋露趾。
这对儿海宝与那衣饰华丽的执事海妖截然不同,显然也是在这人鱼宫中,无门无路,被妖排挤,不受待见的……
这要在素日,多少美貌仙女对白帝青眼有加,少昊何尝会正眼看到这对儿眉目粗陋的海底小婢?可怜白帝,此刻看着小鱼小虾,也生出一股同病相怜。
有道是人离乡贱,想少昊数月之前还对九天应龙颇多腹诽!如今江河日下,少昊瞅着鱼干儿虾杆儿,竟然发了此生从不曾见的平等态度:众生皆苦,应龙鱼虾,白帝少昊,大家一般无二,都是可怜!运去英雄不自由!
少昊叹了口气:“如是,就有劳仙姬了。”
梭鱼、青虾精修行日浅,自得人身从未有妖怪仙人以如此好脸色相待,此刻简直受宠若惊!她俩连忙献宝似地把餐盘托了过来。
少昊粗疏看看,当即蹙眉:这不知哪里弄来的一碟一碗,残羹剩饭,冷炙薄粥?就连那茶都是浅薄淡黄,也不知道泡了多少次水,才给他送来。
小青虾见他不喜,也是为难:“管事的姐姐们只肯给我这些。不瞒仙君,姐姐们说,这是咱们三人的吃食份例。仙君吃吧,你吃剩下,我俩再吃。”
少昊皱眉瞧了那盘那碗半晌,略微举箸,夹到嘴边,实难下咽。
想白帝平生骄纵,纵在军前,也有司厨,何曾吃过如此粗陋食物?唯独口渴,难以忍耐。少昊将将端起那粗瓷茶碗,胡乱饮了几口,茶汤苦涩,入口冰冷,那也顾不得了。
青虾梭鱼究竟还小,见少昊不吃,她俩就狼吞虎咽地都吃了下去。少昊瞧她们不堪吃相,哭笑不得,也只好由着鱼虾去了。
这对儿小小鱼虾被打发来看顾少昊,本来打算是应桩苦差。谁知少昊病中昏睡,她俩在殿中无事,倒也轻省。只是为难在出去要茶要水,给少昊温热汤药,凭空要受白眼无数。
梭鱼、青虾纵不懂事,也知白帝病着,药饵之事不可轻忽。无奈那药也不是现抓现配当场熬,殿外那帮懒贼,把昨儿的药渣胡乱兑水熬了一回,便强塞给了青虾。
守在殿内的梭鱼颤巍巍地将汤药送到少昊唇边,央道:“仙君吃药吧。”
少昊自己就是炼药的行家,药一入口,便知敷衍,所以吮了两勺就推开不用了。青虾梭鱼面面相觑,相对太息。
如是鱼虾太小,少昊落魄,这头一天就为了大难,简直度日如年!
玲珑初登王座,公事繁忙,千头万绪,至晚方归。她人鱼女王,昨日与少昊共寝一殿,宫中已有诸多风言风语。鳞族长辈今日亦拽住她苦苦劝谏,拿足了长辈的身段,措辞甚是严厉,难为他道学先生,十足啰嗦!
玲珑虽与少昊霁风朗月,素丝无染。可毕竟女孩儿面嫩,如何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这青年男子同床共枕?那晚她匆匆来瞧了少昊一眼,就搬去正殿之后的暖阁居住了。
玲珑来时,正赶上少昊昏沉不醒。
来往侍姬个个办事躲懒,却最能塞责:“仙君吃药睡下了。如今天色已晚,不若殿下明天再来?什么?殿下说仙君身边服侍人少?仙君服药,嗜睡怕吵,不耐烦身边人多……”说着,她们偷偷回身,狠狠瞪了那对儿鱼虾一眼,以示威胁。
梭鱼小虾跪地瑟瑟,不敢反驳。
玲珑只得点头而去,随口吩咐:“好生伺候白帝。”
一众称诺,无人上心!
玲珑女王,身边无兵,手下无人,政令不出北暖阁!
如是三天,玲珑都是至晚方归,踏月而来。少昊缺吃少喝,汤药不遂,病势越发沉重,更加体虚无力,睁不开眼。玲珑身边仆从虽众,无奈有头有脸的都是鳞族执役,自然簇拥女王匆匆而来,急急而去!
两人疏疏三夜,竟然一句话都不曾说上。
当真绮罗丛中不恣意,王侯世家无自由。
这三日之中,其实也有天军僚属求见少昊,以期探望。无奈玲珑存了私念:她如何不知天军天将悉数明白,北海鳞族各个盼着他们尽早离去?天军将领要见少昊,无非是想和主帅商量:何时收兵?大家也好早早回天庭复命。
一想到少昊离开,于公于私,玲珑都愀然不乐。所以,她对少昊僚属十分敷衍,只说白帝伤重,需要静养,不可挪动,不可劳神。何况如今兵事已止,诸位将军有何急务?你们纵然要见他,也且过两日,待白帝好些再说。
既然北海女王如是说法,天军诸将还有何话说?只好怏怏而去。
如是到了第四日,少昊晕晕醒来,已经时近午后。
他沉沉看着北海水光自窗透入,看波纹隐隐,听涛声阵阵,觉得平生孤寂,潦倒落魄,莫过于此!
他腹中饥馑、口燥舌干、伤势恶化,阵阵勃跳,疼痛难忍,身边唯有一只小虾、一条小鱼,懵懵懂懂地瞧着他不知所措。
殿阁寒冷,火盆也无,被褥染血,腥臭隐然。
少昊突然觉得无限荒唐!
想白帝从小自律,少年时修文习武,成年后掌管封地,谁人不夸他英明睿智,清贵神仙?少昊亦自负聪敏练达,洞明世事。纵然当初与天后相交,为陛下炼药,他也是思前想后,明哲保身!
谁知如此小心,如此谨慎,还是落得如此下场!天军领袖,居然如此颓唐!
他总不信:自己就要活活饿死在人鱼宫殿了!
倘若当真如此,可不是给陛下丢人?给娘娘现眼?那就是死了,岂非也是万世笑柄?好说难听!
如是西伯拘于羑里,灌夫辱于居室。少昊即是被奸佞所害!
有道是: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
凡此种种也是够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他堂堂奉旨天军,他招谁惹谁了?
想到这里,少昊心头好惨:玲珑?玲珑?你在哪里?你便安心要囚我至死么?!
想到这里,少昊泪眼朦胧,几乎气得哭出声来!
那对儿小鱼小虾战战兢兢地看着少昊,愣在当场,手足无措!
少昊病弱,本来不可如此激动。一时果然心如擂鼓,头晕目眩!
他趴在枕上,定神良久,才满目通红地抬起头来!
少昊用尽全力推搡那对儿小婢:“你去!你去!去叫你主子来!孤……孤有话……要当面与她说!”
小虾面色发白:“仙君莫恼!小婢不敢!”
少昊大怒:“如何不敢?”
小鱼已经吓哭:“仙君,仙君,我二婢着实卑微,见不到王驾!”
小虾跪地回话:“仙君请想,女王身边,仆从如云,只怕我们闯不到她面前,就被拖出去活活打死了!”
说到此时,鱼虾齐哭,一起叩首:“仙君饶命!”
少昊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十分气促:“狠好!狠好!孤倒看她究竟要如何待我?莫非她就从此不来见我了么?玲珑!你不念情,还不念君了么?孤看你敢把陛下的亲使如之奈何!陛下……陛下……哎……臣陷落此处,足历王庭,垂饵虎口,如同李陵,有国难投!着实丢了君父的脸……呜呜呜呜……气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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