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灵—方野（五）

分不清脸上滚烫流淌的是眼泪还是鲜血，方野杀红了眼。

整座殇城到处都是魔物，那些怪物干瘪如同树人，肆意啃咬着无辜百姓的血肉。

“这里有我们！你快去找陵光神君！”莲生道长朝他大喊。

方野会意地点头，杀出一条血路。

百步石阶早已被魔气萦绕，他挥动战戟扫开一片，满心满眼只有那座灯火通明的清心殿。

出掌震开殿门，殿内烛台高悬，华丽如斯却难掩沉沉死寂，金光闪耀的宝座之下，凤冠霞帔散落一地。

有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伏身于冰冷的血泊之中，衣不蔽体露出背部的大窟窿，圆睁的双眼残留着生前的错愕与不甘。

是麟姬！

是那个前几日还在抚着肚子笑着对他们说话的麟姬！

“方野，陵光，有你们在真好。”

“过去的爱恨对我都不重要了，因为有你们有玥儿在，我再也不惧怕将来。”

“我不怨祁石，过去曾心悦于他，现在亦不悔当初的选择，只是那份心悦已经放下再难拾起。”

“玥儿虽姓祁，但是他是我麟姬的孩子，是我们殇城三人组的孩子。”

“就怕你们这两位爹爹，以后会宠坏玥儿。”

“我希望玥儿长大了能像你们一样，重情重义、明辨是非，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这些话回响在耳边，恍惚间，方野已奔至她的身边跪倒在地，他把她翻转过来……

“啊--”方野哀嚎，他恨死自己了，为何要去赴祁石的约！

名誉真得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护住名誉，却弃麟姬在这里受到残忍对待！

究竟是谁！是谁！！竟然连她腹中的孩儿都不愿放过！！！

逾时，几滴鲜血从空中坠落到他的脸上，他微微一怔握紧战戟仰头望去。

金碧辉煌的石栋画梁上匍匐着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干瘪枯瘦穿着新郎官的吉服，嘴角呈弧状裂至耳垂之下。

“咯咯咯”它笑声诡异，金黄的重瞳之中流露出贪食的欲望，长舌舔过尖牙被割出血来也浑然未觉。

那怪物灵活地用瘦长的四肢攀爬到石柱顶部，背后甩起一条尾巴，尾尖如蝎芒，快速地绕柱而下直扑过来。

那怪物对方野连番攻击，可是他却迟迟没有去还手，只是一味拦着对方取他命门，因为那怪物的额间栖着一朵熟悉的曼珠沙华。

“陵光......”方野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命是你的，你想拿就拿去吧！

突然眼前一黑，方野掉进一个黑暗的空间，有一个青色虚幻的人影站立在他的面前。

待他看清那人，顿时激动地直扑向对方。

“陵光！”

可是那人一脸无悲无喜地看着他，并不让他近得身来。

方野捞了一空，心里悲凉。

那人察觉出他的失落，缓缓道：“我不是他，我是青灵。”

声音犹如寒冬般冰冷。

青灵？

方野仔细地端详他。

与陵光虽是一模一样的容貌，眉目却是极为清冷，两瓣素唇清新雅致，吐露着芬芳：“方将军，去杀了那怪物。”

方野连连摇头：“他是陵光，我，我下不了手！”

青灵黑睫一卷，瞬间金色洇染瞳仁，伸出玉白的手指朝他一勾。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方野吸过去，贴附到他的掌心动弹不得。

面前的那双眸子里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寒冬，但是不知为何方野却被里头的金色吸引。

疲意袭卷而来，他的意识逐渐进入混沌......

青灵的周身弥漫出紫雾，道：“你先睡一会儿，我替你杀。”

*

方野醒来时，赫卿玉、莲生道长、阿碧，还有几名妖仙围在他的身边。

他们躲在揽月阁的地窖里，入口在看台下，不易被魔物发现。

方野摸着自己的脑袋觉得犯晕，全身说不出来的酸痛。

赫卿玉将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递给他，痛声道：“方将军，你受苦了！”

其余的人都朝他投来敬佩的目光。

他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莫名地接过那个孩子问道：“这是？”

“这是麟姬的孩子，祁玥。”莲生道长插话道。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活着？

方野欣喜若狂，紧抱在怀中，生怕有人抢走似的。

小家伙动了动，依然睡得香甜。

他们告诉他，赶到清心殿的时候，看到他正抱着这个孩子恍恍惚惚地坐在麟姬的尸体边上，而白虎仙君祁石的妻子芍药仙子半化成魔，穿着陵光的吉服被天狼战戟钉在地上死去多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假冒了陵光神君。

“我就说那个祁石没安好心！我们当初干嘛要拼死拼活地去救他！”赫卿玉气不打一处来。

方野将入殿时看到的情况也同他们说了，不过他没有提到青灵。

赫卿玉听后沉思道：“你原本就有梦游症，许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

方野想想也是，低头又去看怀里的小家伙。

那孩子粉嫩可爱，红扑扑肉鼓鼓的小脸蛋，一点都不像未足月刚从腹中强行取出来的孩子。

鼻尖凑过去蹭了蹭小家伙的鼻尖，软软的香香的。

莲生道长道：“方将军，你是这孩子的救命恩人，他原来的肉身已经被芍药仙子毁去，我们在殿中找到了残骸，现在你看到的他，是你用心头血重塑出来的。”

见方野诧异万分，赫卿玉补充道：“当然最主要可能还是他的元灵中，有陵光神君植入的那瓣涅槃火种，还好你及时赶到，他的元灵才未被残害，不然就回天乏术了！”

心头血重塑肉身？

方野更加诧异，他只是一名凡间的武圣，怎会懂得这些，但大伙儿那么笃定地看着他的样子，也许真是他受了刺激后做出来的事情，比如经常半夜写字，翌日却毫不知情。

又或者......是那个青灵所为？

不会不会，青灵应该只是一场梦！

方野左右张望了下，道：“墨非呢？”

赫卿玉摇了摇头，道：“墨非为助我们逃离，引着魔物去了另一个方向，直到现在也没有音讯。”

阿碧道：“估计凶多吉少了。”

方野手臂略微发酸，阿碧瞧见他额角析出薄汗，便想帮他抱孩子。

可是他却摇摇头，调整姿式继续抱着不愿松手。

莲生道长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陵光神君！”

闻言，方野下意识地空出一只手抚上胸口，忽然慌神道：“镜花水月！镜花水月！我落在寝殿里了！”

不想带着镜花水月去赴祁石那场污秽不堪的约会，他便把它留在了床上，还细心地用玉枕遮掩。

“不行！我要回去一趟！”方野急得额角的汗又多了些。

赫卿玉及时提醒道：“你回去找它作甚，陵光神君回来时，并未从天界带回自己的那面镜花水月，你即使找到自己的那面，对找他也是一点帮助也没有的。”

可是方野仍然坚持要去，赫卿玉拗不过他只好同意，瞥了眼熟睡中的小娃娃道：“去之前我们先得把余下的百姓转移到城外去，还有你怀里的这个小家伙，我们辟谷不食能抵得住饿，他可是挨不了没奶喝的苦！”

方野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祁玥，心中万般不舍，可是此去凶险难有归途，绝不能带着他去涉险。

众人围坐一团商量着如何逃出去时，地窖的入口有束光斜照进来，众人立即噤声不语，弹指挥去照明用的火团，迅速隐进黑暗中。

“方将军！赫先生！你们在吗？”竟是小青蛟，它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暗卫。

小青蛟惊魂未定，看到方野哧溜一下游走到他的手臂上哭嚎，差点把小祁玥给吵醒了跟着一起嚎。

它说它逃出城后遇到了祁石，现在正带着一群暗卫与它兵分两路，在城中疯狂地找方野。

“他还有脸来！”赫卿玉握紧手中的宝剑，一脸怒气。

莲生道长劝道：“我看祁庄主定是有苦衷的，或许他也被自己的夫人给蒙骗了。”

方野脸色黝黑，甩甩头不愿费心去想祁石前后矛盾的行为，将孩子托付给阿碧道：“你告诉祁庄主，带着孩子在城外等我。”

祁玥毕竟是祁石的骨肉，血浓于水，他应该不会那绝情。

赫卿玉舍不得墨非，执意留在城中找他，其余人等随暗卫先行出城。

方野看到魔物都朝着城门的方向汇聚过去，知道定是出城的众人行踪暴露，于是他走出躲藏的地方，大喝一声，手持天狼战戟敲击地面，制造出更多的响声，割开手腕一路引着那些噬血的魔物狂奔向清心殿。

镜花水月还在原来的地方。

方野跪在床边，如获至宝般把它护在怀中。

此时，寝殿外全是蠢蠢欲动的魔物，它们佝偻着身子，口水滴答，朝他慢慢爬过来。

“陵光，陵光，陵光。”

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最后一面就好。

陵光曾对他说过佛能转世，人能轮回，可是神魔妖却只有一世长生，如若死了，除非机缘巧合能留得一缕残魂，多数都魂归混沌再无相见的机会。

所以，麟姬是真得死了，那么陵光呢？在哪里？还活着吗？

方野从不畏惧死亡，可是他害怕再也见不到陵光，害怕进入黄泉去饮那碗孟婆汤，害怕被洗去这一生与陵光所经历的种种回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掉落在镜花水月上，他抱着它就像抱着陵光，这是陵光给他的信物，只给他一个人的东西。

清心殿外，满身血污的男人用战戟横扫去一片魔物，那些丑陋的家伙又前赴后继地朝他袭来，他被撕咬着肩膀抛到半空，重重地摔落，衣襟内的紫铜白梅镜也随之掉了出来。

凌乱的头发湿黏在半张脸上，男人无视那些围拢过来的魔物，艰难地爬向那面镜子。

“陵......光......陵......光......”

仿佛得到了感应，刹那间伴着镜子震颤的声音，一道绚丽的白色光芒照亮了整块地方。

那位记忆中赤衣雪玉的公子，孤身一人从夺目光辉中走了出来，周遭的魔物被他顷刻焚烧殆尽。

他将方野温柔地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满眼悲伤道：“方将军，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方野伸出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笑了。

远处乌云交叠电闪雷鸣，白耀破开虚空后又沉寂于黑暗。

陵光依旧赤血红衣，额间的曼珠沙华发出瑰丽的红光，衬得五官越发妖艳。

他颤动着瞳仁将视线落在殿内麟姬的尸体上，迎着风忽然轻笑出声，笑得腰肢发颤，笑得癫狂，笑成疯魔。

他朝天空悲凉地怒吼：“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那么如您所愿！”

陵光转过身，失神地问道：“方将军，你可愿随我一同赴死？”

方野一把抱住他道：“我愿意！我愿意！陵光！我愿意！”

陵光哭了，一声又一声地不停唤着：“方野......方野......”

他埋首在方野的怀里，泣不成声，复又抬首道：“可是我不愿意，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陵光用力推开方野，方野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不用回头，那气息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是祁石。

陵光盯着他们唇角微扬，青丝如幔，皮肤竟变得透明起来，里面有灼热的火焰将其烧出裂痕，决绝凄凉地说道：“永远别告诉他真相。”

话音未落，方野感到有东西从胸口一涌而出，整个人失了力气瘫软在祁石的怀中。

陵光淡淡一笑，一身红衣挺如松柏，把背影留给他们，独自缓缓走下百步石阶，迎向底下的千千万万只魔物。

“不要！不要！”方野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哭喊，“陵光！你不要丢下我！！”

方野被祁石强行拖上了石破天惊，飞离城池的时候，用余光瞥到最后一幕。

那绝艳的身影瞬间爆燃出巨焰滔天，火势迅速扩散，将所有的魔物全部吞噬进火海之中。

*

那场火燃了三天三夜，方野一直在等，等陵光从火里走出来，依然眉眼如画。

可是等到第四天的时候，春日的天空竟下起了鹅毛大雪，似乎想要把一切悲伤都给掩埋，陵光再也没有走出来。

方野不顾众人的反对，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走进殇城，在残垣断壁中找了许久，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抱着小祁玥，依然在城外等着，等了很久，很久，久到身边的人都走空了，只剩下祁石。

祁石叹了一口气道：“随我回厉啸山庄吧！”

可是方野的心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眼睛一片血红，死死盯着前面的那座焦土荒城。

最后连祁石也走了，他甚至都没有带走自己的骨肉。

小祁玥饿了，嚎得很厉害，整张小脸皱成一团。

方野低头看他，终于恢复些神智。

小青蛟回到了方野的身边。

方野抱着祁玥一路西行，他不会御行，所以只能全靠双脚，路上斩过很多觊觎他怀中小人儿的妖物魔物。

这是他的孩子，属于殇城三人组的孩子，他不会让任何人去伤害他。

可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经常会咳出血来，有时连他自己都饿得饥肠辘辘，小祁玥却拼命地哭闹，他只好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喂食给他吃。

小青蛟看了连连叹息，潜入密林深处带了只母狼回来，它是魔物，金瞳能诱惑住其他生物。

母狼伏下身把小祁玥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小家伙饿极了，喝得满头大汗呛咳不止。

方野把他抱起来，轻轻地拍着背，直到他的呼吸都顺了才放下。

晚上，小祁玥抓着方野的衣襟往他怀里扭，两人都沉沉睡去，唯有青蛟仍双目炯炯有神，丝毫不敢大意。

半夜，方野被某物压到苏醒过来，一睁眼就对上小祁玥水汪汪的大眼睛。

小家伙用两只粉嫩的小手在他的脸颊上捏啊捏，嘴里不停地叫着：“师--夫--师--夫--”

“你教的，就和以前半夜写字一样！”小青蛟抬起头瞅了他几眼，继续盘伏下身。

这一路漫长而又艰辛，终于他们来到了厉啸山庄。

祁石坐在堂屋的椅上，身形瘦削，一副病娇公子的模样，抿了一口茶，眸目不抬还是那句话：“你愿意留在庄子里吗？”

“不愿。”

“那这个孩子我不需要。”

方野被家丁推出了门。

小青蛟忿然道：“为什么一定要送小家伙回他爹那里啊！祁石那么冷血无情，小家伙跟着他学坏了怎么办？”

方野苦笑道：“玥儿跟着我们餐风露宿太过委屈，跟着祁石至少能有好日子过。”

他跪在那两扇冰冷的墨石大门前，人来人往，指指点点。

日头正旺，方野汗流浃背，祁石开了门，走出来问他：“你愿意留在庄内吗？”

“不愿。”

每日问三回，问到了第三日的夜晚，方野支撑不住喉头涌上腥甜，捂着嘴强行咽了回去，视线模模糊糊，祁石又来了。

这回对方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方野，我可以接纳这个孩子，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许再出现在他面前，如若不遵守我便逐他出白虎族，你可愿意？”

“愿意。”这次答应得非常爽快，方野舔了舔干涸开裂的嘴唇笑了，眼中混浊散开，星疏月朗。

神君陪我去打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