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梦。
火被人添了些干柴烧得劈啪作响,却丝毫吵不醒一旁正在熟睡的陆七七。
他呼吸均匀,羽睫微颤,可能觉得寒冷翻了个身,蹭到身边温暖之物,本能得直往里头钻。
逗得男人轻笑出声,伸出玉白的手指,揉搓着他的脑袋,将他拥进怀中。
此时,陆七七正沉浸在凌乱奇怪的梦中。
一会儿,他小手小脚趴在宫墙上,耳边全是梵乐吹鸣,看到许多人在法坛上热络地探讨着什么,然后被一双犀利的眸子对视到,从白墙上翻落下去。
一会儿,有个红衣青年拉着他的手,与他合掌将白焰压进一个穿着铠甲的男人胸口。
一会儿,他与人同坐在一叶弯舟里,行在雾霭蒙蒙的大河中。
一会儿,他又在费力地独自攀爬一棵高耸的参天古树,好几次都险些从上面摔落下来,似乎永远都爬不到尽头。
然后,他又坐在一个垂藤仙柳的蓬莱仙境里,欣赏着满天的紫霞星辰,与人芳樽对饮。
那些梦中人的脸全蒙着一层雾纱模糊不清,他甚至听不见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变化,或是心无尘埃,或是悸动,或是寂寞,或是满心的欢喜。
后来,他来到了清心殿前,远处乌云交叠之间电闪雷鸣,白耀破开虚空后又沉寂于黑暗。
面前有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正背对他凝望夜空,似是察觉到他的存在,悠悠地转过身。
青丝如幔,赤衣如血,却依然眉眼模糊。
那男子的额间栖着一朵曼珠沙华,竟比那百步石阶下的赤焰烈火还要绝艳。
陆七七心急问道:“你是陵光神君吗?”
那男人没有回答,身体自燃出灼热火焰,将皮肤烧裂出癫痕,决绝凄凉地说道:“永远别告诉他真相。”
什么真相?又不能去告诉谁?陆七七满心疑惑,正想再问却感觉裂心之痛,身体被弹飞到了一个泡沫里,天旋地转后又被抛向一面紫铜白梅镜。
那镜中冒出数根血线,扎进他的血肉里将他扯落进去......
梦醒。
拥着少年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他的战栗,知他睡不安稳定是陷在噩梦之中,便轻拍起他的背嘘道:“七七乖,别怕。”
熟悉的寒冷淡香让陆七七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慢慢让他苏醒过来。
颤着羽睫睁开双眼,发现被人拥在怀里,于是懵懵懂懂地抬头。
这动作恰巧让他的嘴唇,沿着对方优美的脖颈弧度,一路蜻蜓点水般轻触至下颚处。
惹得对方呼吸一窒,而后又深吸一口气道:“别动!”
这努力忍耐的低哑声音,让陆七七蓦然瞪大双瞳,彻底清醒,推开面前的那个男人直接坐起了身。
对方单手支腮侧卧在地,眼中带着揶揄凝视着陆七七,脸上一副如沐春风的表情。
陆七七环顾四周,发现回到清心殿内。
紫鸾和剩余的五名弟子正在不远处阖目打坐,角落里多了一位穿着石青色素衫的男子,正在偷瞄他们这边。
陆七七恨得牙痒痒道:“神君,请告诉我,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祁玥那深邃的蓝眸学他眨了眨,故作姿态道:“七七,你这样会着凉的,乖,过来。”
莫名其妙!
身上有些凉飕飕的,陆七七低头一瞧,霎时耳根红透。
但是旋即一想,我又不是个姑娘!遮个屁啊!
陆七七语结道:“你,你你不要岔开话题!那人是谁?还有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祁玥坐起身朝他挨近,眼睛放肆得上下打量他道:“不用遮了,方才为你擦拭烘身,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
哈?
陆七七当场呆若木鸡,这下连脖子都红了,他其实很想请教对方,他的身上有什么地方是该看的?
祁玥还嫌他这只果子精不够熟透没法下嘴,漫不经心地再加一剂猛料:“之前你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哈?
陆七七歪着脑袋一副不解,努力回忆自己究竟说过什么蠢话,却被人单臂一伸,摁到宫柱上帮着回想。
“我记得有个傻孩子哭得好伤心,说什么来着......”
祁玥故意沉思片刻,俯下高大的身躯投下阴影,道:“说只要我不离开他,想咬就咬想那样就能那样,还说很喜欢我,嗯?”
如果现在地上有洞,陆七七很想立即、马上、赶紧钻进去。
好吧!是他蠢!祁玥贵为神君,怎么可能被毒鸟给蛰死啊!
“你是神君怎么可以骗人,你知不知道焚心很痛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陆七七背部贴着冰凉的宫柱,眼中泛起迷蒙水雾,委屈道:“你怎么可以骗我呢?我真得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失去祁玥的痛不假,那鲜活的心脏被战戟搅动时的疼痛更是不假,现在回想起来此生都不愿再经历第二次。
或许之前没有了依靠,才硬逼自己坚强,镜外有牵挂心里有执念,现在那份执念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身边,还亦如往常般调侃戏弄他,虽说委屈可是心里却是暖的,还很暖。
祁玥晃动着冰瞳,将陆七七拥入怀中哄道:“我知道我都知道,这次是我错了,以后绝不会再骗你。”
陆七七埋首在他的怀里,心道信你个大头鬼!
本是想出出心里的怨气,结果却惹得祁玥压声轻叹道:“真会磨人。”
反手甩出一道结界,遮挡住外头所有偷窥的视线。
*
旭日缓缓东升,满是尘垢的犄角旮旯都被晨光驱赶走阴暗。
陆七七从祁玥的怀里醒来,随他一同走出殿外。
殇城顶端的魔气已经悉数褪去,城池之中一片祥和。
陆七七听祁玥唤那个石青素衫的男子为赫先生,于是便跟着也这么叫对方。
赫先生看着四十来岁,面色苍白不苟言笑,天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孔,让人见了便会心生敬畏。
祁玥告诉陆七七,赫先生原名叫赫卿玉,是一名修得仙身的白鹤,这座殇城就是他幻化出来的,和原型几乎无二。
陆七七这才顿悟,应是祁玥和东凰瞒下众人,设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局,却没想到最后那暗鬼居然是红鸾。
只是他心中颇为不安,为此局牺牲了那么多的试炼弟子是否值得?
转而又想,自己也许还太过稚嫩,神君们胸怀天下,牺牲几人却能换得苍生太平,本就不能以妇人之仁去度量。
陆七七抬首望向立在朝晖光影中冲他微笑的祁玥,心想这人是否也曾有将他牺牲的打算?
他垂下羽睫转而问道:“赫先生如何做到将这殇城幻化得如此逼真?”
祁玥见他突然情绪低落,便跨前一步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当年的殇城可是赫先生建造出来的,说起来他与陵光神君也算旧识。”
原来如此。
陆七七侧首看向那位石青素衫板着脸的散仙,心道,那么赫先生定是知道当年殇城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当他怒斩芍药仙子的魔魂时,银天狼王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因为那只不过是幻境虚影,假的!
随后他听紫鸾问道:“赫先生,听说那揽月阁是让男子快乐忘记忧愁的地方,那么世间可还有这样的地方?”
想必是经历了失妹之痛,紫鸾想治疗下忧伤,可是别人出谷容易,紫鸾却从不被允许离谷。
整个凤族以男凤为尊,众人皆不识东凰实为女儿身,更不知紫鸾是未来继任称君的唯一人选。
赫先生听后脸色古怪地瞟了紫鸾一眼,便拂袖而去。
出过谷的五名仙娥弟子听后哈哈大笑,又恢复了少年的玩脱心性,围在紫鸾身边小声地同他嘀咕起来。
陆七七看着紫鸾脸色红白交叠,不知其意,只好歪着脑袋,天真地问祁玥道:“神君去过吗?那里好不好玩?以后带我也去见识下好不好?”
祁玥眸中带笑,道:“去过,不好玩,不好。”
“为什么呀?”陆七七表示抗议。
明明那几名仙娥弟子都见识过了,为什么就不能带他去?
祁玥挑起眉峰,眼里促狭又起问道:“真想去?”
“想!”陆七七点头回道,还在窃喜神君终于肯松口带他去玩,结果就被对方捧起脸袋霸占了唇舌,动作之快让他都忘了反应,耳边传来其他人的啧啧啧的叹声。
“哇!白虎神君真如传闻所说,很宠小仙君呢!”
紫鸾了然于胸对她们道:“瞎说什么!那只是前辈关心晚辈而已!”
“紫鸾仙君!东凰神君可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我们!”
陆七七想祁玥喜欢吃果子,自己恰巧又是果子精……
祁玥笑出声,更加放肆,简直不把路人当人,皆当成草木。
一双蓝眸里写满深意,问道:“喜欢吗?”
陆七七的心脏砰砰砰地就差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头脑犯晕,不管对方说什么一概点头回应,。
待再次分离后,祁玥这才振振有词,看似随意实为霸道:“这就是你想要见识的快乐,以后你要多少我便给你多少。”
“哇!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女弟子们夸张地喊道。
紫鸾黑着脸还在坚持:“绝对是前辈对晚辈的关心!”
有阵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引得众弟子嗅得不亦乐乎。
昨天整整一日的折腾,早已让她们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赫先生轻咳一声,打断吻得如胶似漆的两人,淡然道:“去殿内用膳。”
一帮少男少女欢呼着冲进清心殿内。
赫先生果然是个幻境高手,居然变出桌椅板凳还有美酒佳肴。
陆七七看了一眼,一桌子的荤食,连几瓣尖椒都还混炒着肉丝,当下嘴巴一瘪没了胃口。
赫先生瞧见翻手一变,掌心握出一只大红苹果,伸到他面前晃了晃。
陆七七眼底的阴翳立即一扫而空,一双灵动的眼睛弯成小月亮,道了声:“谢谢!”
肚里有货心情大好,话便多了起来问道:“还差一天就要出境了,那座嵱崦山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紫鸾嘴里塞满食物咕哝道:“不知道!赫先生知道吗?”
赫先生道:“此事只有我一位故友知晓,可惜他不在了。”
“白虎神君,我们都亲眼瞧见你在小仙君的怀里化为虚无,怎么又活过来了呢?”三白眼弟子问道。
祁玥笑着回道:“多亏了赫先生的障眼法。”
原来钦原鸟群、殇城、芍药仙子全是赫先生弄出来的幻境,目的就是为了引蛇出动,揪出那个潜伏的内奸,但是为了做戏做足,还是让大伙儿吃了些苦头。
听了他的解释,其余几名弟子突然意识到什么,扑闪眼睛,期待地问道:“那么芊娆她们也还活着吗?”
祁玥从面前那几盘荤菜中,挑拣出些素菜夹到陆七七的碗里,漫不经心地回道:“你们神君好不容易栽培了几个后辈,怎会舍得让她们死去,元灵都被赫先生收在身上,等钟鸣后幻境通道打开,我们一并带回去。”
紫鸾突然拉起陆七七的手问道:“阿七,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所以那个无量涅槃天火也是障眼法?”
陆七七不知该怎么回答,说真也好说假也好,都好像不对,对方是未来有望继承东凰衣钵的凤族传人,一树难栖二凤,他怎么能先他一步拥有凤族的终极之火呢?
思及此,清脆一笑道:“自然!”
语罢,便垂下头继续啃苹果,没瞧见赫先生和祁玥一脸深意地望着他。
紫鸾眼睛燃起希望又道:“那红鸾还活着吗?”
赫先生斩钉截铁地回道:“心性不稳化为魔物便无转圜的余地,如今女魔已灭,她必死无疑,你们回去好生料理她的后事吧。”
陆七七听出他话里有意,抬首问道:“赫先生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赫先生摇了摇头道:“我已是镜中魂,外面的世界已与我无关了。”
声音里竟透着无限沧桑与悲凉。
这一日过得还算清闲,没有魔气滋扰的殇城被晚霞映衬得绯色浮糜。
陆七七走在街景巷弄之间,偶与几只灵体擦肩而过,眼中映着那些青砖乌瓦,感叹那些建筑曾经蕴育过的欣荣,如今却只剩寂寥。
走在身侧的祁玥问道:“怎么了?”
陆七七垂首反问:“赫先生真不跟我们回去了吗?”
逍遥镜百年才开启三日,赫先生怎么承受得住这漫漫长生的孤单寂寞。
祁玥顺了顺他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回道:“焚城之时,赫先生被镜妖所救才得以保留魂魄于镜中,他一直想离镜而去,却苦于被镜气所困无法出去,他心高气傲不愿面对事实,身边只有镜妖宽慰,直到百年前逍遥幻境开放时,才偶然被东凰撞破,不得以全盘托出,现在镜妖不在了,估计赫先生想替它继续守镜吧。”
陆七七听后心里微微抽疼,那只镜妖一路尾随他们,因为无法再化形,所以才没被发现。
而它法力低微,只能有对照物才能化形,它曾说过幻化成陵光神君的样子,为后人指点迷津,其实那应该是赫先生所为。
它知赫先生的心气便替他瞒下,后又一直守在他所筑的殇城幻境中,也许并不是只为报答陵光神君的恩惠。
皆为心生执念,才会故地长守。
可惜从此这世间再无镜妖,镜外也再无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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