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鎏金簪

神君还是那个神君，依然穿着一件月白银丝虎啸劲装，银雕护腕在光线的交织下锃净发亮，墨发被精致的银冠绾在头顶，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只是脚上的白靴沾了些许泥泞，透露出风尘仆仆。

“神......神神君好！”陆七七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小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连无为师叔从背上滑落下去都不自知。

“咳。”宋恒也很尴尬，想起之前祁庄主有说过要将聚灵兽送至焚心谷的事，当下只差拍自己脑袋了，年纪太大，竟忘得一干二净。

还好师弟继续晕着，不然又要和自己抬杠，怪自己明明可以用镜花水月联系祁庄主，却靠一本地摊上买来的破残卷，走了那么多的冤枉路。

“见过祁庄主。”宋恒边托住要掉下来的无为散人，边笑脸迎人。

紫鸾仙君看到他们这副上不来台面的模样，鄙夷地撇过脸，朝端坐在殿堂宝座上的男子道：“神君！他们就是拿那支簪子过来的人。”

陆七七这才把视线从祁玥那抽离，朝宽大的宝座上望去，只见有一位戴着金雕凤翎发扣散着黑发，穿着垂地红绸衣的男子，半开着衣襟，露出里面的雪纱亵衣，正转动着手指间的黑羽鎏金簪，玩世不恭地半躺在那，哪有半点神君的威仪。

他就是东凰神君？陆七七想起农夫故事里的那位能一挥手变出蔬果农园的男神仙，将他的形象与面前的这位相比，真是相差甚远，反而觉得还是白虎神君的身形气质更像些。

于是忍不住又深深地看了祁玥一眼，顿觉眼睛愉悦畅快。

“阿玥，这就是你方才所说那位翼南的小仙君？”慵懒磁性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汉白玉殿中回旋入耳，让人忍不住放松心神。

祁玥将无为散人从陆七七身上扒下来，扔给宋恒看护，拽着他来到东凰的面前道：“东凰你仔细瞧瞧，他额间有什么？”

陆七七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扭头望了眼师父，宋恒扶着无为也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们。

用手摸了摸额心，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啊？！

宝座上的东凰神君深眉宽目，颧骨丰盈，长着一副不可多得的好皮相，可就是这懒散的样子实在无法让人生起敬畏之心。

他朝陆七七招了招手，道了声来，陆七七走到他的眼前，不情不愿地被他撩开自己额前的碎发，摩挲了一会儿额心。

“阿玥，你是不是糊涂了，不过就是一片仙霞而已。”他朝祁玥笑道。

“是你眼盲。”祁玥毫不客气地回敬他道，两人熟稔如同老友。

东凰也不生气，笑道：“我可不瞎，看到有人芳心悸动呢！”

他慵懒地躺回宝座里，转动着眼珠子，把目光抛向殿下的宋恒，问道：“你又是谁？”

“禀告神君，我姓宋名恒，师承碧莲仙子门下。”宋恒托了托无为，将他扶正又道：“这位是我的师弟，名唤无为，你身边的少年是我的徒弟，叫陆七七。”

“哦，是碧莲啊，好久没见了呢，是她让你们来找我的？”他晃了晃手中的簪子对宋恒问道。

“不是，那支簪子是我师父的遗物，交由我时曾说过，如果有一天实在没有活路了，就携此物去焚心谷找东哥。”宋恒如实道来。

东凰神君听到“东哥”这个名字时，突然手僵住，停下摇簪。

“她.......已经......不在了啊！”他自言自语，脸上恍惚出了神，直到紫鸾叫了他好几声才重新回过神来，遂又问道：“你师父走时还说过什么？”

“没有再说什么。”宋恒回答。

陆七七离得近，清楚地看到东凰神君的脸上，因为师父的回答显出黯然神伤的表情。

“不过。”宋恒顿了顿，“她老人家将簪子紧握在手中，置于胸前直到阖上双眼。”

听到这话，东凰神君的脸色骤变，“噌”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拖着红绸衣尾拾阶而下。

他来到宋恒的跟前，扫了一眼脑袋还耷拉在宋恒肩上的无为散人，突然动怒道：“你们身为碧莲的弟子，竟然对美感毫无自知，身上这些都是什么破烂衣裳，黑白无常？多亏你那小徒弟长得俊俏，再丑的衣服都遮不住他的芳华，否则又该逃不开孤家寡人的命啦！”

这段话劈哩叭啦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陆七七觉得这东凰神君的脑子怕是有些不正常，他找不找媳妇关他什么事啊！

祁玥也拧了下眉头，拍了拍东凰的肩膀，示意他有些失态了。

可惜东凰神君一向不怕失态，对他们的这身打扮似是不满到了极点，宋恒刚想岔开话题向他表明来意，却被他摆摆手让他们先随琉华仙子去洗漱更衣，晚膳时再细细说来。

无奈陆七七重新背起师叔，欲随师父跨出殿门，又听到东凰神君在身后远远地吩咐琉华仙子道：“那位黑衣道长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记得动手帮他把胡子给剃干净了。”

陆七七内心一阵惊涛骇浪，无为师叔啊你再不醒来，再不醒来你那最珍贵的八字胡就要没啦！

琉华领着他们前去的厢房设在一处水榭里，那儿景色怡人，五彩云霞遍布天边，长尾锦鲤偶尔跃出湖面，舞出一轮倒弯月后再落下，把水珠留在了浮萍青叶上。

厢房内的布置延用了焚心谷的风格，以百花妆点所有的空隙，让人置身其中就有种落进百花园的错觉，唯有睡床那里还算是简洁清爽些，仅用金色雪纱系个花苞垂在帷幔两边。

陆七七习惯了和师父同住，却被琉华回道：“厢房太小，何必两人挤于一屋。”

于是留下他，命人抬着无为散人，领着宋恒去了水榭的另一头。

陆七七放下包裹，推开与厢门相对的一扇木窗，发现自己住的这间临近湖边，抛根鱼竿就能钓鱼。

他探出头去，发现旁边还有一间紧闭窗户的厢房。

有仙娥抬来木桶，加入热水，在床上放上一整套崭新的鞋袜衣裳，看那颜色也极具焚心谷的品味，华丽中还能看到绣花。

仙娥问他是否需要服侍沐浴，陆七七红着脸赶紧婉拒。

待那仙娥走后，他脱去一身脏衣浸润于桶中，里面乳木果的香气让他觉得安心。

水温暖地包裹住他的身体，缓解了与背后蛊针较力的酸疼。

陆七七抬起左手，发现腕部的蓝色.图腾已经全部消失，这才惊觉已过一月有余。

收拾妥当，仙娥敲门来请他前去用膳，他被领到一处别苑中，那里已设好宴，摆着大圆桌，其上美酒佳肴数不胜数，众人落座围之，正在说笑着，看到他来，都为之眼前一亮。

黛色素衫外披着雪纱，朦朦胧胧中能看见铺在衣角的金丝海棠绣花，后脑勺系着同色的发带，垂下一条长马尾，衬得少年越发俊朗无双。

陆七七看到无为师叔袭身花衣，黑着脸被师父摁在座位上，八字胡早已不见踪影，倒显得年轻了许多，不那么猥琐了。

夜空星疏月朗，别苑中灯火通明，陆七七望了一圈，只有紫鸾仙君和白虎神君的身旁还有空位，毫不迟疑地坐到了白虎神君的身旁。

对方目光落到一处，把手伸到他的腰上，轻声说了句：“有些松了。”顺手替他重新系紧腰带。

陆七七红着脸抬起头，看到面前那双蓝眸里跳动着一对小火苗，忙心慌地撇开头，正巧与对面的紫鸾对视到，被狠狠瞪了一眼，心中略微纳闷。

这时东凰神君却打趣道：“碧莲门下终于有徒儿开了心窍。”

众人举杯推盏间，不觉有些多了，紫鸾拍拍手，数名仙娥穿着水袖衣裙，弹着琵琶围坐在别苑中央。

她们中间突然跃出一名美艳的少女，头绾燕环飞天髻，酥胸半露，腰间坠满金珠片，赤足踮起脚尖，在一只大鼓上水袖挥舞。

“好看吗？”祁玥问道。

“好看！”陆七七诚实地回答，没发现白虎神君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悦。

乐停舞歇，除了祁玥，众人均拍手称赞，少女媚眼如丝，含情脉脉地望着祁玥，福了福身。

然后，腰肢款款地走到他们面前，柔声问起陆七七：“这位小仙君，可否将座位让于我。”

少女一张瓜子脸，单凤眼柳叶眉，翘挺的鼻尖，樱桃嘴，模样生得极为可爱动人。不过如果把这些五官再刻画得硬朗些，就会很像，很像......陆七七看向对面的紫鸾仙君。

“喂，你占了我妹妹的座位，还不快起来！”紫鸾斥责地喊道。

“不得无礼。”东凰出声道。

“哥！明明是他.......”紫鸾想抗议，却被东凰狠剜了一眼而噤声。

原来紫鸾仙君是东凰神君的兄弟。

陆七七倒是很大度，不好意思地向东凰说道：“东凰神君，是我不好，不知这座位原来都是定好主人的。”

他起身将座位让出，少女也不客气地直接坐了下来，自顾自提壶为祁玥的金樽中斟酒。

陆七七内心尴尬到极点，表面却还是打着哈哈掩饰得挺好，可是现在只剩紫鸾的身边还有一个座位，只能硬着头皮欲走过去。

没想到无为师叔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个大大的嗬欠，道：“师兄，我头又疼了，就不陪你了。”

转而又起身向东凰神君作揖，道：“东凰神君，今日我太乏了，就先告辞了。”

走过陆七七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个好师叔。

没想到，祁玥却不领情，抢在宋恒开口前道：“小七爷，过来。”

见陆七七还傻站在那，祁玥弯了弯眼睛，笑意溢出双瞳，一把将他拉过来，直接将他圈坐到自己的腿上，抬眼看了看东凰道：“这样你可满意？”

无视少女的怒目圆睁，东凰神君笑话他道：“是你满意才对！”

陆七七这顿饭吃得真是颇为尴尬，其间师父和东凰神君聊起，希望借凤族的涅槃之火来帮忙拔出他体内的蛊针。

东凰神君倒是应允得很快，只是顾虑到也是头一次将此火用于凡人身上，需要多做些准备。

又说起听闻他们在中原的那件秘事，提起如果不嫌弃，不如就在焚心谷长住下去，仅管紫鸾和少女听后极力表示反对，但是到底还是兄长为大，只能服从。

晚宴终于结束，陆七七逃也似地从祁玥身上挣脱出来，想跟着师父回水榭。

这时祁玥倒也不拦他，拢了拢他的外衣，道了句：“晚上风大，记得关窗再睡。”便放他走了。

空中的悬月倒映在湖中，陆七七倚在护拦上问宋恒，真要在此长住下去吗？东凰神君可靠吗？毕竟他还有一双不怎么友好的弟弟妹妹。

宋恒道：“天地间，恐怕只有东凰神君这里能护得住你我师徒了。”

“师父，为何这么笃定呢？”陆七七歪着脑袋不解地问道，仅凭一支黑羽鎏金簪子？

“你可知，东凰神君差点就成了你师祖的夫君。”

“哈？”他傻眼。

原来当年那位对碧莲仙子一见倾心的师尊竟是东凰神君，那时他还不是神君，而是一位人界门派里名不见经传的师尊，唤东哥。

世人都以为是碧莲仙子一心向道，不愿被凡尘俗缘缠扰，岂知是她不过是因为修炼灵纹术，必须保持童女之身让血纯净，方能去驱动赤引金护甲。

情深缘浅，再见黑羽鎏金簪时却已是天人永隔。

“你可知你师祖曾被陆吾神君登门三次，邀她去登建木神树化成真神吗？可她却迟迟不愿去是为何？”宋恒沉思道，陆七七自是不知。

“世间有轮回之说，人做错了事，可以来世再行修过，佛塑了金身，也能再临世间，可是神魔妖却不行，寿命虽长却只有一世，如若死了，便会化为尘埃，元灵俱散，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了。”宋恒感慨道。

“你师祖后悔修炼灵纹术，希望能再轮回一世与东凰神君修得百年好合。”

原来这世间再出尘的人，左右也逃不开情这个字，也许年轻气盛时会说些蠢话，可是最后当遇到能放入心尖上的人，便被命运生生地打了耳光。

“仙子仙子，你长得真好看！”

“仙子仙子，你若嫁给我，我天天给你做好看的衣裳。”

“仙子仙子，这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黑凤金丝羽，我找人制成了簪子送你做信物可好”

“仙子仙子，你为什么不理我？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仙子仙子，你到底去了哪里？我好想你！我真得好想你！”

风吹皱湖中的水月，泛起道道涟漪，陆七七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叹。

“我亦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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