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自从尸槐妖死去，翼南便太平了许多，但是石榴镇上的中原人的数量却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

福满茶楼里常被挤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有人在闲聊着破夜光柱的事儿，更有甚者还特地去光柱出现的地方一探究竟。

虽然祁玥临走时吩咐肖成派手下将那些尸体痕迹全部清理干净，又留下几个厉啸山庄的人日夜看守石佛坑洞，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白巫宗也配合着放出话来，说是与黑巫宗结怨太深，近日来了场争斗，用以解释那晚的奇迹。

可是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无为散人将生意扔给小二，连夜赶到玉容山的土夯屋内，与宋恒商议接下去该如何应对。

毕竟进入骄虫石窟的坑洞恰巧就在玉容山麓，不管是中原人、翼南其他势力偷摸到那里去“淘金”，还是朝廷派人前来调查挖掘，对宋恒师徒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

“师兄，这里不能再待了。”无为散人苦口婆心劝道。

其实宋恒早有打算，虽然祁玥临走时，向他再三保证不会有事，可是以他对穆武王的了解，觉得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为好。

他没有吱声，心中感慨又不舍，这里生活了十六年，虽然条件艰苦些，但是总比在外头风餐露宿要强许多，况且这一屋子的书籍和炉鼎等物，哪一样不带着满满的回忆。

陆七七也是同样的不舍，回来当晚便按捺不住询问自己的身世，隐隐觉得师父这样东躲西藏和自己肯定是脱不开干系的，之前从肖成的语气中探知，师父害死了爹娘，是个罪人。可是这些年来悉心养育又非假相。

那晚宋恒叹息一声决定不再隐瞒，坦白陆七七并不是他从江边捡来的弃婴，而是故人之子陆清远唯一的儿子，在徒儿的迫切求知的眼神中，将过去的往事，一一沉痛道来。

“这段故事源于十六年前……”

他的真名叫宋恒，乃朝中太医院院首，常年侍奉宫中各主，而真正的陆清远，则是朝中一位品貌儒雅的御史。

有一年，诸侯各国急报来信，说是城中突发瘟疫，两人承接皇命，跟随当时还是太子的武王穆思贤，一同赶赴各地救死扶伤。

经过朝夕相处，二人彼此发现意气相投，便不顾年龄差距，指天问地，一轮残月，一壶浊酒，两只陶杯，义结成金兰。

陆清远家中已有一妻名唤秋无双，是太史秋怀安的嫡女，贤良淑德。

两人虽多年未出却是恩爱有加，他品性高洁，风尘俗物从不沾身，夫人一再谏言纳妾他却从不首肯，直到遇到穆雪嫣。

穆雪嫣是太子的同胞姐姐，宫中最得宠的长公主，皇上心尖的掌上明珠，从小就被娇生惯养受尽宠爱。

一番偶遇后对陆御史一见倾心，皇上遂下旨赠婚，陆清远纵是百般不愿，也皇命难违，只好垂首接旨。

长公主下嫁名份却是妾，以后传出去定会遭人诟病，皇上授意陆清远编个七出的理由休了原配，但是陆清远却抵死不从，皇上龙颜大怒。

好在长公主很识大体，劝慰父皇道：“陆郎此举深得我心，如若轻易做了负心汉，他日也定会负我，女儿毕竟是您的长公主，即便是名份作践，但是他们也断不会真有那胆子作践女儿的，更何况秋太史为人忠良，贤辅左右，父王若真要坚持，怕是日后会落人口舌，人心不稳得不偿失啊！”

皇上到底还是心疼女儿怕她吃亏，思来想去连夜宣来太宰蔡仁光商量合计，于翌日一早重新下了道圣旨，命陆府好事成双，原配夫人和公主一起再行婚嫁之仪，同并为夫人，不分前后不分大小。

此事引起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大呼不合礼统，可是皇上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对陆御史加官进爵，又赐良田千顷、金银无数。

婚后，陆清远和穆雪嫣相敬如宾，夫妻之间总是隔着些生分，反而对原配夫人秋无双因心生愧疚，百般疼爱更胜从前。

不久以后，秋无双居然有了身孕，陆府上下一片欢腾，从此陆清远更是对爱妻寸步不离、呵护备至。

之后便是诸侯各国疫情爆发，陆清远离家数月奔波劳苦，某日接到紧急家书，得知夫人秋无双染上了重疾，生产在即却快香消玉殒了。

他慌忙扔下家书向太子跪求，然后拉上宋恒焦急万分地赶回府上。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宋太医指腹一搭脉象，发觉孩子早已胎死腹中，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大伙儿看着陆清远身心俱疲，大有随夫人一同奔赴黄泉的势头，心生不忍。

于是，穆雪嫣遣了仆役，紧闭厢门，提醒他们道：“国师为父王延寿，早年曾在皇宫灵塔之内植一株长生苗，如今已长成树刚结出果实。听闻只要吃了那果子，便可起死回生延年益寿。”

刻不容缓，宋恒当下心一横，御剑赶往灵塔偷果。

长生树本是棵神树，却不喜阳只喜阴，垂着紫藤散着紫叶，在不见天日的灵塔内闪烁着微光。

宋恒仰头一望大喜，其上果然结出几颗饺形的仙果，他没有多想，拨开藤叶就攀上树去，爬到中段，发现粗壮的树杆中央有一个铜盆大小的坑洞，里面嵌着一枚肉球，上面分布着许多扭曲的细小血管，闪烁着微弱的红色光晕，触感像极了太岁。

宋恒想，难道树上那几颗仙果并不是真正的长生果，这个才是？于是便使力将其挖出。

肉球刚剥离开，他又发现底下还压着两块梅形紫铜镜，心有存疑索性一并带走，下来时还顺了一颗饺形仙果。

他带着东西马不停蹄地赶回陆府，把饺形仙果捣成汁水盛碗端上。

陆清远急忙接过喂夫人服下，秋无双刚一咽下，眼睛就睁开了，脸色也红润起来。

但是没过多久，她却捧着肚子直喊疼，身下的床褥上有黄水洇染开来，这似乎是要生的节奏了，结果折腾了半日生下来的仍是个死胎，秋无双伤心欲绝昏死过去，气息又弱了几分。

宋恒请长公主取了柄短刀过来，火上燎了燎，开始动手割肉球取肉引药，才切开了一个小口子，便隐约瞧见里面有团活物蜷缩了下。

他和陆清远面面相觑，手下动作顿时小心万分，待全部剖开后，赫然发现里头竟躺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婴儿，额间长有一朵曼珠沙华的花印。

这个小家伙感受到了寒冷，瑟缩了一下，继续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说也奇怪，陆清远才扯了条被袄将小娃娃裹入怀中，那孩子便颤了颤羽睫，睁开双眼与他心意相通地对视起来，少顷，咧开无牙的小嘴笑得可爱。

陆清远心中莫名一动，思道这孩子如果是我亲生的该有多好，似乎是感应到他的这番心思，怀中小人儿的面部突然红光乍现，待光源褪尽，额间花印已消失不见，眉眼也不似方才。

一旁的穆雪嫣看见后掩嘴惊呼：“这孩子……这孩子的脸……像极了陆郎！”

宋恒深觉这孩子来得蹊跷，想把他带回去找皇上请罪，无奈陆清远和这孩子注定有缘，着了魔似地紧抱怀中不肯松手。

穆雪嫣见状叹了口气对宋恒劝说一通，大抵就是怕秋无双苏醒后，因失子之痛去寻短见，恳求他暂留下这个孩子代替死胎，也好圆了秋无双为陆家开枝散叶的心愿。

至于请罪一事不如由她代劳，明日一早就赶赴宫中找父王说明原由。

宋恒虽有顾虑，但是看着好友失魂落魄的样子，怕他再受刺激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可没料到，长公主前脚才入宫，后脚春明城内就开始通缉他们。

他入朝为官前，曾是一名云游四方的丹师，喜欢研究奇门遁甲之术，当时恰巧救了落难的太子，才被带回宫中举荐给皇上当了差。

宋恒本是孑然一身并没什么好牵挂的，可是陆清远却不同，一家老小全在身后。

他私下劝说陆清远将孩子交出去，可是却被他毅然拒绝，说可怜这孩子是个人形生灵，皇上再尊贵，也不应该在和平盛世之中食人以求长生。

当陆府被围之时，陆清远携着秋无双朝宋恒跪下来，把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他，求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纵是万般不舍与担心，宋恒也已无回头之路，只能接过孩子依了他们。

当宋恒逃离春明城后，听闻皇上龙颜大怒，病倒于榻前，命悬一线。

陆府除了长公主外，其他人等全都落了个满门抄斩，和他素日交好的朝中官员也都被牵连。

宋恒带着孩子一路逃命，几乎拼尽修为才逃出穆国的属地，最后落魄于翼南郊外被白巫宗主所救。

从此隐姓埋名定居于玉容山巅的土夯屋内，因故友七七四十九天时无法前去墓前祭拜，便为孩子起了七七这个名字，用来提醒自己当年因一时所谓的善念，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七儿，你会恨为师么？一步错，步步错，本来你可以不用生在这个世上，便不会有这么多的苦痛，如今却要承受这许多。”宋恒闭上眼，一行清泪滑落下来。

陆七七听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除了震惊外还是震惊，虽然他一直都不相信自己是什么江边随意捡来的娃儿，但是也没料到会拥有这样离奇的身世。

恨？哪里恨得出来，这些年师父待他视如己出，从不苛责轻慢，何况这一切凄苦的源头也只是为了保住他而已，如若不是当年陆清远和师父的那番执念，说不定他早就成了果子入了人腹。

隔天起来，陆七七一改过去的顽皮姿态，仿佛一夜长大似的，对师父悉心问暖更胜从前，只想从此好好孝敬他老人家，陪他在玉容山中长年累月的住下去，不再想着出山的事。

可是现在，听了无为师叔的话，才明白想得过于简单了。

你想事过境迁，别人是否同意呢？待在这里，就是被他人掌控，命运多舛。

突然，陆七七感到身上有阵阵异样，脊梁椎骨中的蛊针又开始发作，冷热流不断窜动，让他额角析出细汗，身体难抑，止不住颤抖。

无为散人面色凝重欲执起他的手腕，却被宋恒一句话劝住：“不用症脉了，七儿体内被乌旯下了蛊针。”

蛊针，顾名思义就是将浸养过血蛊菌的银针刺入体内，游走于七筋八脉，如若没有饲主的命令，怕是无法自行离体，一般都是用其来折磨他人，收为己用的卑劣之物。

“这天杀的黑巫宗。”无为散人气得八字胡都吹起来了，手掌大力地拍了下桌子。

乌旯已死，若想取出蛊针，只能用刀生生割开陆七七的血肉，才能将其钳出来。要命的是这个蛊针会随着被施者的血脉收缩而四处游走，曾有人用过此法取针，被割了近百刀几乎流干了血才取出来，最后还是死了。

但若是不取出来的话，等蛊针随着血液的流动转移至心脏，也是难逃一死。

两位长辈愁容满面，少年倒是苍白着脸庞，故作轻松地安慰他俩道：“师父师叔，没事的，有水灵纹压制，它现在一直好好地待在老地方，就是总不太老实想要在我体内游历一番，爱折腾。”

宋恒心疼极了，负手在屋内踱来踱去，想了许久，突然身形一定：“我们去焚心谷！”

“作甚？”无为散人一时没想明白。

“找凤族帮忙！”宋恒答道。

“那还回来吗？”陆七七和无为散人同问。

“回来？等着穆武王来抓吗？不回来！”宋恒斩钉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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