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大唐内修明政、外与诸番,足可称得一派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雄达派扎根长安已有百余年之久。此派功夫创自隋末乱世,本来只为关中草莽所习,在武林中亦只籍籍无名。但当掌门之位传至六代掌门柏桦老祖手中之后,雄达派武功便得到了质变式的精进。二十年前,柏桦老祖只身前赴西北武林大会,以一路顺威四十九掌连败关中各派八大高手,自此雄达派威名遍传关中,老祖被人亦被西北群豪推举为武林盟主,就连一向在关中享有盛誉的峼星、铁衣两派,也是心悦诚服地听从柏桦老祖的号令。
老祖治下,雄达派蒸蒸日上,待到孙子柏麻之年及十五之时,雄达派已经在西北武林魁首的位子上越坐越稳,逐渐向大唐全境扩展其威势。柏桦老祖五年前驾鹤西归,享年六十有七,天下武林中人皆以为老祖是发病身亡,却不知病从何起,只有柏麻之一人因种种机缘窥破了爷爷的死因,此是后话。
话说自柏麻之被关进地牢,已经过了五十五日。除去第一日严刑拷打、至于血流如注,余下五十四日尽皆平安清静。入夜之后,地牢里常常空无一人,房门大门全不上锁,有时甚至连个典狱弟子都没有,似是在有意劝诱柏麻之向外奔逃,可柏麻之谨记师父的叮嘱,未曾踏出牢门一步。那日厅上受缚之时,金向武曾以隐蔽指力将一个纸团弹入他左掌之中,上书“五十六日,困牢而居,切记切记”一干文字。柏麻之把这纸条看了又看,始终不解其意。但一来懒得违抗师命,二来身上刑伤未愈,总算是没能出得牢门。
待到第五十六日,正是端午佳节,未时时分牢里竟已不见典狱弟子的踪影了。入夜,柏麻之但闻牢外人声鼎沸,宴饮寻欢、比武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心下熬痒难当,“师父教我守足五十六日,这已经五十五日又多半日了,也算凑足了数,溜出去一下亦不打紧。”计议已定,他便轻轻推开牢门,从敞开的大门里疾步而出了。 重义厅的热闹自然是无法瞧得,柏麻之决定下山进城,在长安街市略逛一逛。他发足奔至山门,远远望见两名重堂护门弟子。那两人他都认得:左边是重堂次席弟子杨锡高,右边则是陈锦微的直传弟子余瑾鎏。柏麻之与二人相识已久,自忖功力相差无几,硬闯必定无法脱身,便寻思一个声东击西的计策,转身去山道两旁捡拾碎石。他摸到一块可资掩护的巨石背后,正要将手中石子丢出,却忽地听得杨锡高一声低喝:“谁!” 柏麻之心中一凛,“此二人决计无法发现自己,可这如临大敌的声势却又为何?”当即探出脑袋向前张望。只见山门前一个黑衣蒙面的人,不执兵刃,静静立在杨、余二人面前,身躯控制不住地颤抖。柏麻之心中疑惑,杨、余二人却无丝毫迟疑,径直使出顺威神棍第一式“随波”向那黑衣人扫去。后者仰天大哭,哭声凄厉可怖,似有千万斤痛苦从胸中漫溢而出。但他脚下动作却无丝毫停滞,双足一点,不退反进,直接避开二人夹击。余下三人皆是一惊,可余、杨二人棍棒过长,随波之势难收,眼见黑衣人双掌拍到,二人各向两边斜撤一步,顺势使出第二式“逐流”。这顺威功本只一门内功、一门掌法,经柏桦老祖创发演化,配以各般兵器,竟也一一圆融贯通,形成了雄达派运用兵器的独特法门。顺威神棍算是其中上乘。此路棍法共一十六式,每一式都是力道雄浑,且这一十六式棍法皆可随势而变、随意衔接,是以劲力绵绵不绝,招式漫漶无端,直如滔滔江河入海,奔腾亦且浩瀚。那黑衣人似乎对这棍法颇为熟稔,身子一矮,闪过杨锡高这一棍,直欺到他的身前。杨、余二人方才一撤,相去已远,无法相救。余瑾鎏一声“杨师兄”刚刚喊到一半,黑衣人已经击落了杨锡高手中的兵刃,于其天灵盖上猛击一掌,杨锡高登时倒地不起。那黑衣人哭声更甚,口中念念有词,远远听不真切,只听得依稀两句“我的图……我的图……”在不住喃喃,声极悲怆。可适才一掌击死杨锡高的分明是他,这会儿兀自捶胸顿足的也是他,这可算得哪门子怪事?柏麻之正自惊疑之际,那黑衣人又已闪到了余瑾鎏身后。余悲愤交加,回身长棍猛挥,棍到处尘头骤起,正是第七式“望风”。此式系以内力灌注,棍头所过劲风飘扬,故得望风之名。这一击已是余瑾鎏毕生功力,但那黑衣人却毫不躲闪,右掌一递一托,轻描淡写便将长棍牢牢握住,显然内力深厚至极。柏麻之心下愈发惧怕,竟连逃走的念头都忘却了,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夺过长棍,回敬一式“劈月”正中余瑾鎏左肩。后者身子一晃,才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天灵盖被一只阴寒至极的大手紧紧钳住,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柏麻之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正待悄悄溜走,那黑衣人却已发现了他的身影。那人长啸一声,口中仍是“我的图我的图”念个不住,脚下却是丝毫不停。柏麻之本想奔上山去,以待重堂众人援手,不料慌忙之中脚下碎石一绊,整个身子砸上道旁巨石,骨碌碌直滚下石阶去。那黑衣人本已与他仅隔数寸,正待出手,却被柏麻之忽然掉头转向。四下夜色浓重,一时难以觅得方位。柏麻之赶忙从地上爬起,抓了一根长棍正待向外逃去,却听得脑后嗖嗖作响,黑衣人的三枚透骨钢钉分上中下三路同时射到,柏麻之只得回身挥棍,将其一一打落。就在这略一停顿的功夫,黑衣人已经奔至柏麻之身前,他只能硬着头皮与之接战。虽然他明白顺威功的毒性,但那也不过两个多月之前,这顺威神棍早已多年修习,颇为纯熟,其功力劲道尚在杨、余二人之上,临敌之际便是顺手使出。柏麻之起手亦以“随波”一式,自左而右横斩击出,看那黑衣人反应同刚才毫无二致,心中一动,右腕骤迎,第三式“推楔”逆向飞出,棍势瞬间变为自右而左,正对黑衣人的胸膛。那人眼见前冲之势无法收束,当即死守门户,硬硬接了一棍。内力相拼,两人各退一步,柏麻之心下大惊:“我这奇变险招尚且奈他不得,若是缠斗过久,无杨、余二人招式以资变化,岂不是连一招两式都接他不住?”
黑衣人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身形一闪,发足再上。柏麻之右足点地,侧身斜出,手上先出一式“逐流”,那人仍旧是矮身进击。柏麻之早已料到,手上一松,左足再点,空中一个翻滚,飘身掠过那人头顶,尔后握住长棍彼端,再一式全力“推楔”猛攻那人腰际。但那人似乎也已猜到了柏麻之的心思,反手一护,竟以内力将棍震飞回来。柏麻之猝不及防,小腹中棍,霎时五脏六腑如同撕裂一般,气血混搅,直直拍在道旁山石之上,撞得碎石飞溅、鲜血狂喷。黑衣人已近身前,柏麻之两眼一闭,绝望地想:“这条命今天横竖交代在这儿了。”
过了良久,柏麻之依旧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他心下惊疑:“莫非我死时无痛无觉,这阵儿已经到了阴司不成?”此时山风呼啸,夜幕凄凉,虽已夏日,柏麻之仍然觉得身上冷气砭骨。他正待瞧瞧这阴司是何面貌,一睁眼才发现,自己仍旧好端端地躺在一滩碎石之中,那黑衣人已经走远,正与另一人激斗。那人峨冠博带,一副儒生打扮,手中所持却是一只拂尘。那人一路“顺威天鞭”使在这短小蓬松的拂尘之上,当真出神入化、精妙已极。柏麻之认出那人,当即欣喜若狂,大喊:
“师父!师父!我在这儿!”
那使拂尘的老儒便是泰堂堂主金向武。这时他正将手中拂尘舞得密不透风,浑如千万只白鸦团团聚拢、竞展羽翼。金向武瞥了一眼远处的柏麻之,朗声说道:“你这孽徒,我教你在牢里待满五十六日,你怎恁地不听劝诫!”
“师父,你怎么……”
“休得多言,速速离去!此生莫再踏进雄达地界一步!”
“师父!”
“快走!”
“师——”
“啊——!”,黑衣人一声凄怆悚然的大吼,山道顶端隐隐传来蹄足攒动之声,重堂弟子似已闻声而来,“我的图……我的徒弟啊!啊——!”
“师、师父,他……他是……”
“别说了,快走!锦微兄,快快住手,我是你师弟金向武!你今日功毒发作,神志不清,以至酿成大祸,但并非无可挽回,快快停手吧!”
“向……向武,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啊!!!!”
顺威功毒积来已久,自柏桦老祖身后,便于雄达派中屡见不鲜,只不过雄达中人皆因此功得享武林尊位,生怕道出实情败坏本门名门正派的清誉,是以人人噤若寒蝉,那日柏麻之挺身抗辩,不仅将这机关说破,而且将此毒追溯到柏桦老祖身上,不免触及雄达派立身之本,故而除金向武外,众位长老堂主、以及各堂重要弟子尽皆不悦。此毒皆系修习时长存称雄之念,戾气聚集,蛮霸专横,以至于损心伤肝,摧筋折骨,每五十六日便神志狂乱,必须生饮人血,抑或挥掌毙敌,方可将此毒镇压、散去。柏麻之入牢第一日正是陈锦微功毒发作之日,是以对其百般拷打,名之曰“训诫”,实则采其血水以克此毒。金向武早已发现其中玄机,对这功毒之事多方调查,除却解毒之法尚不明确,余下事实皆已尽在掌握。那日亲耳听得陈锦微吩咐手下典狱弟子大开牢门、诱柏麻之出逃,实是试图找个借口将其重新关押到秘密所在,以备日后散毒之用。金向武虽然特意叮嘱,但料定自己这个徒弟决计不会乖乖待着,因此日夜观望,只要柏麻之出了牢门,便一路跟随,暗中保护。待到第五十六日,柏麻之果然趁夜出逃。若是他能安全下山,金向武也就不必现身,可柏麻之偏偏撞到了出来散毒的陈锦微。陈锦微本想找来几个山民,但行到山门便已神志混乱,遏制不住地打死了自己两名心腹弟子,故而一边伤人,一边大哭,这柏麻之登时便有性命之虞,金向武只得出手相救。 “这、这就是……顺威功毒……”
“还在那废话什么?快滚!顺威之毒无法可解,此事还要着落在你柏麻之身上,快给我滚!”
“……弟子遵命!”
天色已明,晨光熹微,雄达派重堂翠华山门前一片狼藉。地上横陈着三具尸体,一根长棍,一滩碎石,以及溅落四处的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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